汽车正在租界行驶。租界还是往日的租界,街面还是往日的街面,大致的模样没变,招牌却变了许多。一时间,也不知从哪儿就冒出了这么多交易所,实是让人眼花缭乱。

楼下孙亚先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咱就加个新字吧,叫‘新远东’。”

邢楚之笑了:“我当真有啥了不得的事呢!不就是八太太娘家的那个小男孩回来了么?!”说毕,再不多看刘妈一眼,俨然一副主人的派头进了客厅的正门。

于婉真最早是想把朱明安当儿子养的——打从意国那个洋医生诊出她不能生养之后,她就在心里把朱明安当做了自己的儿子。可这小男孩却从一开始就不愿做她儿子,竟想做她的相好情人。这真让她害怕,既怕被当时还活着的郑督军知道,也怕自己大姐知道。因着这份怕,她才在郑督军省派留日的名额中,为朱明安讨了个金融经济专科留学生的资格,让朱明安去了日本。

目光所及处都无甚变化,院里修剪的整整齐齐的冬青树和种在小花园里的玫瑰,依如昔日,绿的绿着,红的红着。就连玫瑰的品种都没变,仍是英吉利的红玫瑰,只是已入了秋,红艳的花朵大都败了。朱明安记得,出洋前,自己常把园中的红玫瑰连叶折下来,献给小姨,给小姨带来温馨,也给小姨带来惊恐。又记起14岁刚到公馆来那年,躲在冬青树丛后面,偷看小姨洗澡的旧事,竟觉得就像发生在昨天。

到包间里坐下,于婉真把朱明安和朱明安的两个朋友孙亚先、许建生向何总长作了介绍,何总长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冲着他们一一点头,还客客气气地夸了他们几句。

何总长一边系着餐巾,一边说:“你们办实业,做生意都是很好的,我是一贯主张经济救国的,就是早两年做着陆军总长时,也不相信枪杆子能救国。”

孙亚先和许建生问:“何总长是什么时候做的陆军总长?”

何总长愣了一下说:“几年前吧?!”

二人还想问下去,于婉真却把话题叉开了,又向何总长介绍起了邢楚之。何总长却看着邢楚之笑道:“这老邢不要介绍了,我们本就认识,我下野后,这小子还拦过我的车!”

邢楚之忙站起来道:“这还得请何总长海涵,当时郑督军还在世,郑督军让我去索饷,我不能不去…”

何总长哈哈大笑说:“不怪你,不怪你,过去的事根本就说不清!”

其他的人就不要介绍了,何总长都认识,白牡丹是何总长捧红的,腾达日夜银行总理胡全珍是何总长的老朋友,何总长在腾达日夜银行还有股份。

也正因为在腾达有股份,何总长便对胡全珍的事业很关心,和众人打过招呼后,马上便勾过头,瞅着胡全珍问起了腾达的近况。

胡全珍说:“真是怪了,腾达的股票只是疯涨,价位高得都吓人了。”

何总长道:“那好嘛!”

胡全珍说:“只怕这般疯涨之后必有大跌…”

何总长手一摆:“不会——至少年内不会!”将脸孔转向众人,又说——已不是光说腾达了,而是说目前的经济形势:“我觉得这是一次机会,对我们大家都是机会,就四个字,叫做:机会难得。”

孙亚先恭恭敬敬地问:“何以见得呢?”

何总长手一挥说:“我这里有个基本分析:大家都知道,欧战刚刚结束,各国列强现在自己国内的事都顾不过来,一时间还无暇插手我们中国的事,我们正可以大胆地谋求发展。眼下的证券、期货交易风操旺盛,正是这种发展奋进的表征。”

孙亚先点点头,表示赞成,颇钦佩地看着何总长说:“何总长所言极是,几句话就把问题的实质说清了。”

于婉真笑眯眯地道:“那自然,何总长看事情总是一眼看到根底的,要不便也不是何总长了!”

邢楚之也跟上来胡乱吹捧说:“其实,何总长真该再做一回财长的。”

何总长摆摆手笑道:“我说诸位呀,你们可别这么捧我,我这人不经捧,一捧就晕,一晕就昏——当初做陆军总长,要不是被人捧得又晕又昏,哪有今日下野这一说!”

于婉真知道,何总长那陆军总长其实只是代理了三天,就是次长也只做了10个月,可这老头子打从代理过三天总长之后,架子就再也落不下来了,倒好像真做过十年八年总长似的,老怀念那三天的好风光。

邢楚之也知道何总长的底细,却还是一味地捧:“何总长不能说是下野,应该说是主动退隐。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我们镇国军的朋友如今还说呢,当时的内阁里,就何总长一个人算得清流。”

何总长高兴了:“那倒是。不是吹,兄弟没傲气,却是有傲骨的。兄弟做了总长第二天就在阁议上说过,我做这陆军总长就要秉公办事,谁想把老子当牌玩是不可以的…”

于婉真怕何总长说起来没完,站起来,打断何总长的话头道:“时候不早了,干爹,我们还是边吃边谈吧。”

何总长点点头:“也好,也好。”扭过头,却对邢楚之说:“我敢说,我做总长处事还是公道的,这就得罪了段合肥。段合肥这人哪,除了皖系,啥人都信不过…”

于婉真有些不快了,嘴一噘说:“干爹,你看你,说起这些旧事就没个完了!”

何总长这才举起酒杯道:“好,好,不说这些了,喝酒,喝酒——婉真哪,今日是啥名目呀?”

于婉真生气道:“干爹,你真是,都坐在这儿老半天了,还不知道是啥名目!今日不是说好给我外甥明安接风么?”

何总长说:“哦,对对,是给明安接风,来,来,大家都喝。”

于婉真又说:“这是接风酒,也算是我们‘新远东交易所’筹备成立的庆祝酒,你这筹备主任还得说点啥。”

何总长把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了:“咋,我这筹备主任真当上了?”

白牡丹娇嗔地用赤裸的白膀子碰了碰何总长:“那还有假?电话里不是说定了么?”

何总长说:“电话里只说再商量嘛!”

于婉真道:“这不就是在和你商量么?我们并不是真要你管什么事,只要你挂个名,难道你这点面子都不给?”

何总长笑了,肥厚的手一摊,对自己五太太说:“你看,你看,我说婉真这酒不好喝吧?”

五太太知道何总长心里是想做这主任的,做了这主任日后必会有份好处,便道:“这酒好不好喝,你都得喝,咱自家闺女的忙你不帮,还要去帮谁?”又对于婉真说:“老头子的家我当了,这主任就算他了,他想赖也是赖不掉的!”

何总长这才说:“好,好,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头,现在办交易所虽说是个机会,可日后的风险终还是有的,若是万一有个闪失,诸位可不要怪我呀!”

于婉真道:“我们请的你,咋会怪你呢?来,来,干爹,我代表明安和他的两个朋友,还有在座‘新远东’的发起人敬你一杯!”

何总长端起杯,把酒一饮而尽,后又以筹备主任的身份举杯祝酒,众人都喝了,连平素从不喝酒的朱明安也喝得极是豪迈。

接下来,众人又相互敬酒,敬到末了,都脸红耳热了,便狂放起来,都以为“新远东”已办起来了似的,这个为“新远东”干杯,那个为“新远东”干杯,白牡丹还为“新远东”清唱了一段《红颜娇娘》的戏文。

白牡丹清唱时,于婉真心情很好,不无得意地看着身边腾达日夜银行的胡全珍问:“珍老,你看咱这台人马怎么样?”

胡全珍捻着下吧上的几根黄胡须,沉吟了一下:“婉真,你要不要我说真话?”

于婉真道:“当然要你说真话了。”

胡全珍笑了笑:“这台人马倒不错,生旦净丑全有了,演戏行,打仗嘛,也能凑合拉上阵,只是办交易所恐怕…恐怕还欠点火候。”

于婉真不服气:“我们明安可是在日本学过金融经济的!”

胡全珍摇摇头:“这没用。”

于婉真又说:“我们还有5万镇国军压在长江沿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