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是从那天起来到傅家的,穷小子,寒酸又懦弱,她欺负他,他便低着头躲开。爸爸骂她,他便隔着门板看她,咬着唇,一瞬不瞬的目光。

傅寒阳的手早扬了起来,他居然不躲,云散光华如水泻挂,他眼中陡然颤抖的光让人心惊。

他端了杯香槟过去,还没递去她嘴边,便被婉拒。知她要在女儿面前做出表率,便自顾自地耸耸肩,一仰头全喝了。

而看见边城后,惊得却又不止她这一个了。

贺书栋紧紧扫过她脸上每一点细微的变化,浅浅笑了笑,“管用。”

很长一段时间,她没骗过他,他没爱过她,所以现在的一份煎熬完全是个报应。他惊奇于自身的宿命论,也惊奇于如何会情不自禁用指腹碰上她的唇——如现在这样,一点点描摹她精致的轮廓。

傅寒阳比他脸色还僵,冷言冷语道:“不好意思,漆先生,冬瓜是青色的。”

傅寒阳笑得更厉害,“不不,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我女儿,我早亲你了。”

司机一脸惊愕,这公子哥什么时候开了窍,竟然懂得修身养性了,“少爷,你真不出去玩了?”

“喂,佳人你好。”接进来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我是你的忠实听众,我有天天准时收听你的节目。”

边城的思维不比她清晰多少,一时噤声无言,反像是默认了。

傅寒阳过来,拿额头靠着女儿,绷紧的神经方才缓缓减轻,“妈妈不吃。”

边城想也不想,“大灰狼。”

傅寒阳有些糊涂,“什么?”继而厌倦于这男人不合时宜的挖苦,微微一耸肩道:“边先生不会无聊到连我的事都要关心吧?”

傅寒阳像是丢了魂,一整天都过得浑浑噩噩,总觉得桢桢在喊自己,一回头,又只看见白苍苍的一面墙。

傅寒阳原本只赤足穿一件黑色吊带睡裙,出去时随手遮上件披巾,又在玄关处趿拉双拖鞋。

他不是没有听到那三个字,只是声音虽然熟悉却不知到底是谁,见她反应如此之大,心内已经有数。探头出去一看,果然是边城和女友郁佳人。

没过多久,贺书栋拿手肘推了推她,目光敏锐地朝她一看,“咱们走吧。”

脆生生的童音,他觉得好听,一时间忘了她平时的高傲,将她扶起,又自告奋勇背着,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回去。

她懒懒地靠在座椅上,干脆地蹦出三个字,“改不了。”

这一回,他只是笑,不再吱声,直到听她低着声音,讷讷地问,“我们……结婚好吗?”

傅寒阳猛然怔了一怔,干妈、桢桢、继母?她简直觉得好笑,同时的,生出一股悲凉。

门响,高跟鞋声咚咚而来,傅寒阳几乎是带着一脸怒气而来。边城刚站起身来,被她一把推去了床边。

而今日的边城,却俨然是一副慈父的温柔,对女儿顾盼间深深的宠溺,让这老师都是一惊。

他似乎可以读懂她的思想,他知道她在掩饰,他听得出她颤抖的声线……他明白,她根本就是一只虚空的躯壳,她的灵魂,很久之前就不复存在。

一个边城,早已够了。

不是第一次了,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看着那一条残白,忽然间就笑了,有些生涩的,仿似初学的学生,抬眼再看向边城,说不清是一丝揶揄还是讥诮,用女儿撒娇的口吻一般,问他,“我该怎么称呼你?边先生,前夫,还是……桢桢爸爸?”

桢桢要永永远远都做漂漂亮亮的小孩子,她心里念叨着。

“为什么要分手,为什么换号码,为什么不见我……是不是我妈妈来找过你,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他怀疑,莫名地心中一揪,“佳人,给我个机会解释,别编那样的话来骗我。”

郁佳人没太听懂,微微蹙了眉头,“你在说些什么?”

“我不会娶为了傅氏娶她的,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边城往前凑了几步,已经张开手臂想拥她入怀。

她躲开了,没拿稳伞,整个落上他的一边,骨架自间划过,蹭上他的脸,阻挡开两人的视线。

“她……寒阳?原来是你要娶她了。”

看不清她的脸,唯有话中淡淡的一点怅惘,恍似如梦初醒,直到现今方才觉悟。

郁佳人擦了擦脸上的水,拼命收着伞,似笑非笑地点头,“正好,正好,我们都有伴了。边城,不想自取其辱的话,就别再来找我。”

伞从眼前收走时,眼前唯余她匆匆离开的背影。

他跟了几步,镜头却被拉远,模糊视线里,始终是她急不可耐地逃离——如此陌生而遥远的一个背影。

他已坠入梦中,四处尽是魑魅魍魉,无数张丑陋的嘴脸,一声高过一声的嘲弄……爱与恨,开始日益分明。

他想逃。

医院里,蒋芳玲和傅寒阳在窗子一旁絮絮叨叨说着话,十句中九句离不开边城,傅寒阳将额头贴着玻璃,间或点一点头。

“寒阳不喜欢你哥哥吗?”蒋芳玲言笑晏晏,手搭上她的肩膀,“哥哥可是很喜欢你的,你们小的时候我就常开玩笑,这两个孩子以后终究是要做夫妻的。”

傅寒阳的睫毛微微一颤,干涩的眼睛里隐隐有股暗涌,她说得很轻,“你不是一直很讨厌我吗?”

蒋芳玲微微扬着眉,明明是下一刻便要火,然而嘴角一挑,反倒笑了,“傻孩子,阿姨喜欢你还来不及,心心念念想着你做我媳妇。”

傅寒阳反倒叹出口气,在玻璃上呵出层雾,指尖抖着写写停停,“是么。”明显地不相信。

蒋芳玲自讨没趣,转而去伺候老公。傅寒阳却立时将窗户上的雾气擦了,擦得那样用力,要蹭下一层皮似的。

刚刚画了一道城墙,那样凹凸起伏的一段距离,如此坎坷,一轮光圈似是残阳,浮浮地笼罩其上。

边城起寒阳。

她的心里莫名其妙地出现这五个字。

窗户后,起烟的大雨中,一道黑色的身影不缓不急地走来。她将脸紧紧贴上玻璃,认出来人,也不知在想什么,转身冲出了病房。

一路奔去电梯,急不可耐地按下一楼,到达底层时,四处张望,他正背对着自己,斜倚在一旁冰冷的瓷砖上。

傅寒阳理了理头,拉着自己的衣摆,挪到他的面前。

他湿长的刘海搭在眼前,那双清冷的眼睛便隐匿其后,看向她时,微微挑着眉,紧紧抿着唇,有些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