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把这两句话讲烦了。讲得一片麻木,讲得、电影都不敢讲了。讲得有真情实感的人都不敢讲了。在它成了一种无意义呢喃之后的许多年,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早晨的美国人(也许还有非美国人)突然悟到,这两句话还有未尽的意思,还有未透彻的理解。他(她)的话仍说得很完整。已入了地狱,人反倒心定了。反正没做的事,未尽的心意是太多太多,只好随它们去了;一切未完成的,就让它们未完成吧。

美国年轻作家中流行写粗话。写粗话似乎使小说生动、酷。一些煽情的、多愁善感的描写使人难为情,因为西方的审美观反感情感油腻,提倡低调和控制。我跟一位英国作家聊过什么样的小说语言是高级的。他说:“我不能告诉你什么叫高级,但我可以马上告诉你什么是低级。首先,你最好不用副词。比如,你说:‘他高兴地笑起来’,我劝你拿掉‘高兴地’。其次,你最好少用形容词,最好少用此新句。小说第一页就出现了‘如同、似乎、仿佛’这样的此新句,我马上就不要读它了。”这是一个作家对语言的高度自觉意识,对我来说,非常实用。去掉了副词,减少了此新句和形容词的文章,的确朴素许多、淡许多。一些作家不甘于小说的“淡”便在浓郁华丽的煽情写作中,加上粗话或诅咒,反讽华丽,低调处理浓郁。这就是要我出洋相的时候。因为英语不是我的母语,我拿不准说粗话的语态和腔调,多污秽的语言在我嘴里都失去了它固有的意义。后来它就成了我的优势,藏在假天真后面,说痛快话、做痛快人。

在感觉的一代那儿,感觉的可耕地包括每一寸肌肤,除此之外,还有更大空间,就是一切不可触的,如眼神、语言、表情。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这样的空间里,所有的语言和表情都只是灵肉沟通的幌子。这样的空间,可以是一个大party,一个课堂,一个晚宴或一节地铁车厢。他说:“哈罗”实际上说的是“你吸引了我”她答“哈罗”时,其实是说:“你是我喜欢的类型。”美国许多婚姻专家把这情形叫做“性化学作用”一对男女最初产生激情,性化学扮演着重要角色。就连很多爱情电影,观众把失败的故事归结为“男女演员之间连一点性化学都产生不出来”这类故事情节再壮丽,男女主人公再俊美,都缺乏感染力。

据说性化学使一对男女之间出现性张力,张力越大,两具肉体便越渴望触碰,两颗心灵便越渴望接近。古人因为时代局限,禁锢繁多,一对恋人间的性张力不得不被推到极致,因而不朽的爱情故事只能发生在古代。当代人是不会委屈自己的,一旦性化学开始隐隐生效,他们就赶紧的解除正上涨的可贵的张力。肌肤还未来得及觉醒,又被搁置一边,麻木地沉睡了。性是有了,如同冲进快餐店来了一顿套餐,精足后你才想起没有品评滋味。又有什么可品评的呢,所有吃套餐的人都有相同的热量,味道也是按配方制配出的,一点偶然也没有。懂得美食的法国人可以把一餐饭吃成三小时,把所有感觉滋味的器官都动员起来,一个细节也不放过地去享受。

我们被约翰·福尔称为没有感觉的一代。性在我们这一代是浪费,是被我们瞎挥霍了。他的《法国中尉的女人》中,性是极少的,但性的张力使我们始终在美丽、神秘的性感氛围中。电影中斯特里普扮演的萨拉一出现就那么性感,全身是严严实实的维多利亚式装束,但那露出的一截脖子,一侧腮帮都那么惊人的敏感,充满性的神秘。萨拉最终成了男主人公的情感归宿,他和她之间最初产生的性化学调成了这美味佳酿。然而不是所有点燃激情的性化学都导致那样优美的结局。

性心理学家们的观察大致如下:当代男女间一产生性化学,马上就要减低性张力(这是一代什么压力都不想承受的人),于是性行为发生、结束。一夜情在美国单身社会很普遍,事后延续成几夜情以至婚姻的也有。性化学在性张力消失后如果继续作用于人,那么一场恋爱就会延续下去。延续下去,进入婚姻,也并不说明两人就驶入安全港,可以将爱情进行到底了。在婚姻的第五年至第七年,夫妻之间应该产生一种新的化学,一种源于性,但不完全是性的化学。假如这种新的化学不产生,婚姻便有解体的可能。

我试想所谓的第二种化学是怎样产生的。有些夫妻最初并不是一见钟情(所谓的性化学没有在他们之间发生),但婚后的几十年却宁静甜美。读弗洛伊德传记和达尔文传记时,发现他们都是此类婚姻的例子。李准的电影《李双双》里,也有句名言,说是“先结婚后恋爱”我猜这些夫妻因婚姻而获得了从容,允许他们去细细体验从心灵到肉体的每一分感觉,一点都不操之过急,不浪费,使性活动不那么功利,让它遵从感觉。因而他们之间便产生了使他们天长地久的第二种化学。

第二种化学的产生过程不那么生物化,我是这样理解的。当两人冲突、怄气时,其中一人定定神,上去轻轻扯扯另一人的胳膊说:“sorry”这第二种化学便滋生出一点。还有当家里只剩一口牛奶,而两个人的咖啡都需要时,其中一个说:“哦,今天我喜欢黑咖啡。”再有,当两人出席一个party,他兴冲冲地向人讲述什么而没人在意时,她做他唯一的忠实听众。当然,最重要的,是当一个失业时,另一人搂住他的肩膀说:“没关系,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