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吕不韦摇摇头“老总事年事已高,只坐镇陈城照应可也。邯郸商队让荆云兄劳顿一场便了。”

鲁仲连遥遥一指:“看!那里。”

这第十八代君主便是陈灵公。灵者,窃国之谓也。以“灵”字谥号于国君,大体都是乱国失国之辈。古人很睿智,创制了谥法,便是在人死之后将其生前作为品行给予一个总评定,加给死者一个称号,从而弘扬王道君德,贬斥奸恶劣迹。《周书》云:“谥者,行之迹也。号者,功之表也。车服者,位之彰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细行受细名。行出于己,名生于人。”国君之号,由礼官提出经大臣公议而定。臣下之号,则由国君颁赐。应当说,直到秦汉之世,古人对谥法还是很实在的,所加称号,大体百不失一。不若后世将谥法变成了歌功颂德的廉价伎俩。譬如春秋之世还有一个晋灵公,便同样是一个忠奸不辨昏聩致乱的国君,酿出了“赵氏孤儿”的悲剧,导致晋国从此衰亡。这个陈灵公却更是荒诞乖戾,即位之后一件正事未做,却生出了一件天下所不齿的最大丑闻——

饶是如此,两骑却依旧如飞掠过,便有只言片语树叶般飘了过来:

“不冷不热?”士仓微微冷笑“一个治蜀好谋略,一个治水好人物,安国君却做得如此没有胆魄,竟让老秦王黑着脸出马方才化开一河冰水,你遇得如此一个儿子,便能视若柱石么?吾师老墨子的训诫,看来安国君还是没有上心也!”

第一件事,全力以赴地为李冰入蜀做好铺垫。老秦王如此重用李冰,给李冰的权力比王族大臣出任的蜀王蜀侯还大,显然便是将治蜀重任一举压在了李冰肩上。若依原先的立身之道,蔡泽自然也是赞同无疑,然而却绝对不会周详谋划,更不会全力以赴。经此朝堂之变,蔡泽郑重告诫自己:一定要大道谋国无私做事,否则便将一事无成灰溜溜地离开秦国!全面权衡了秦国大势与蜀地之危局,蔡泽确认老秦王决策堪称明断,李冰天赋奇才更兼风骨凛然,确是治理蜀郡的上上人选,非但要全力支持李冰,更要将治蜀当做富秦大政,当作该由丞相全局调遣的大事来做,绝不能泛酸掣肘!

待给事中匆匆出去传令,秦昭王又埋首书案了,再三咀嚼,竟觉得嬴柱这治蜀书直是洞若观火,道理说得彻里彻外地明白,方略又能扎扎实实地推行,无大言虚文,无掩饰造作,分明一个医国名士。怪亦哉!这是嬴柱么?这是那个只知唯唯保身而对国事退避三舍的王子安国君么?这是那个孱弱多病深居简出始终不被自己看好的太子么?莫非此子大器晚成,这几年修习得道?又莫非此子遇到了高人,竟至点石成金?一时间思绪纷繁,秦昭王竟罕见地在书房大厅转悠起来。

“如此大人稍待。”鹿砦后一声应答,便见一支响箭带着哨音直飞军营深处,顷刻之间便是马蹄如雨,一员大将风驰电掣般卷到营门,勒马间哈哈大笑“啊呀呀,安国君如何到了这里?”

“我嫡妻华阳夫人向未生育,二十三子十三女尽皆庶出也。”已经走到廊下的安国君叹息了一声,便是忧心忡忡“其中两子尚算有能:一个行六名傒,勤奋好学,文武皆可;一个行十名异人,自幼聪慧,只可惜一直在赵国做人质。”

“足下匆匆南下,未免操之过急也。”话音落点,一个身影已经站在了骑士对面的大石上,依稀可见一领青袍一顶斗笠一支竹杖,分明一个世外隐者。

范雎淡淡一笑:“秦国历来不从商家手中买兵器。”

“…”吕不韦惊讶了。

“不韦,在秦国有生意么?”

“没有。”

“去过秦国么?”

“没有。”

“可惜也!”范雎长叹一声“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天下最大商市,堂堂商旅大士竟视而不见,呜呼哀哉!”

吕不韦哈哈大笑:“好好好,只要有了大生意,我便去咸阳争利!”

范雎正待开口,却见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轻步匆匆地走了进来,在吕不韦耳边低语了几句。吕不韦点点头转身拱手道:“范兄自看,我片时便回。”说罢便跟着须发雪白的老人去了。

暮色时分,范雎正在胡杨林边漫步眺望晚霞,却见吕不韦从湖畔走来,便迎了过去:“不韦行色匆匆,莫非商旅有变?”吕不韦笑道:“范兄半只脚还在泥沼里,只怕还要拔得一阵。”范雎目光一闪,慵懒闲适竟是一扫而去:“士仓有消息?”

“并非士仓。”吕不韦摇摇头“一个楚商正在陈城寻觅范兄踪迹。”

“楚商?”范雎大是困惑“我与商旅素无交往,识得甚个楚商?”

“商人是假,探察是真。范兄只想,还有何事未尽?”

范雎皱着眉头道:“未尽之事,只有妻小庄园了。”

“不会。”吕不韦又摇摇头“范兄家事妥当,并无急难之所。”

“噫!”范雎大是惊讶“你却如何知晓?”

吕不韦不禁笑了:“商旅通四海,得个消息何难?”

“不韦呵,我终是明白:鲁仲连天马行空,如何却交了你这个商人朋友。”

“此等小事不足挂齿。”吕不韦一句撂过,语色便有些急迫“我只担心,会不会是老秦王狐疑反复,起了…”却又突然打住,只看着范雎不再说了。

一阵默然,范雎字斟句酌道:“老秦王秉性,只要功业有人撑持,做事倒是大器。当初杀白起,也是为了白起临危不受命,实在说,内中并无私怨。我若不荐蔡泽便扬长而去,倒是当真有身危之患。目下有了蔡泽撑持,该当不会异常。”吕不韦思忖道:“虽则如此,却也不能大意。与其让此人神秘游荡,不若先发制人。”范雎眼睛顿时一亮:“你且说说。”待吕不韦低声说罢,范雎便笑了:“谋人之道,不韦倒是通达。便是如此。”

当夜三更,一个楚商装束的中年人便被“请”进了天计寓书房。

吕不韦板着脸沉声问:“敢问足下,为何在我庄园内夜半游荡?”

“事出有因,先生见谅。”中年人操着一口魏国话不慌不忙笑道“我乃大梁人氏,在荆楚做珠宝生意。三年前,一位大人在我店定制上等荆山玉佩九套,约定一年之期金玉两清。此后,大人竟音信皆无。今夜初更,在下于南国酒社外,不意发见那位大人的缁车,便尾随而来,寻思这是大人府邸,便欲与这位大人了清生意。不意缁车进庄,几个弯道竟不知去向,在下便四处寻觅。既见先生,尚请见告:那位大人可是贵庄庄主?若能一见,了却生意,在下当即便走。中也不中?”

“那位大人高名上姓?”

“大人密定生意,商家不得显客官姓名。”

“我庄客人甚多,不知姓名如何查找?”

“在下只请缁车主人一见便中。”

“密定生意,必有信物。足下若拿得出,在下便去请大人辨认。”

“中。”黄衫客思忖一阵,便从贴身皮袋中摸出一物双手递了过来,神态竟是十分恭谨。吕不韦将丝绳一提,此物便在铜灯下赫然闪烁出奇异的光芒,端详之下,却是一只铭文交错的黑色椭圆形玉璧。吕不韦慢悠悠地端详着问:“玉璧铭文,是甚文字?”

黄衫客脸色顿时阴沉:“此乃大人定货信物,先生不当问,在下不当说。”

“好,足下稍待,我这便去。”

“不中!”黄衫客目光一闪“先生有诈,还我玉璧!”说话同时突然闪电般一个凌空飞身,吕不韦手中玉璧竟不翼而飞,黄衫客却已经飞步到了门厅,两侧便有身影一齐飞出,堪堪左右夹住了黄衫客。“尔等何人!”黄衫客大吼一声,一口短剑便闪电般横掠左右身影。

“西乞休得无理。”随着一声咳嗽,须发灰白的范雎从大屏后悠然走了出来。

黄衫客骤然收势,目光瞥过便是深深一躬:“在下西乞木,参见应侯。”

“这般行径,到此做甚?”

“在下奉命寻觅应侯,有要事禀报。”

吕不韦笑道:“书房清净无人,范兄便在这里与客官盘桓。我去安顿酒菜。”范雎多经密事,知道这是吕不韦的以防万一之想,便打消了要将西乞木带到自己小庭院的念头,说声你随我来,便带着西乞进了大屏后的书房密室。

四更时分,吕不韦吩咐家老请范雎与客人小酌,家老却来禀报说书房里已经无人,先生的小庭院也黑灯了。正在此时,隐蔽在书房外胡杨林中的执事也来禀报,说客人已经走了,先生独自在湖边转悠了一阵便回小院去了。吕不韦疲累已极,一时来不及多想,倒头在榻便是鼾声大起。直到将近午时,吕不韦才被家老唤醒,说先生在天计寓茅亭下备了酒席正在等他。吕不韦连忙离榻冷水沐浴了一番,便散发大袖来到了茅亭之下。

范雎在亭廊下拱手笑道:“今日反客为主,不韦尝尝我大梁风味。”

吕不韦入亭一看,偌大石案上几色大梁名菜分外齐整:麋鹿炖、鼎方肉、大河鲤、藿菜羹、舂面饼,还有一大盘金灿灿的米饭团、两桶大梁老酒,名贵与家常兼具,竟是分外诱人。吕不韦不禁恍然笑道:“大梁酒肆厨艺精湛,在陈城大大有名,我倒是忘记了请范兄前去一了乡情,惭愧惭愧。”范雎哈哈大笑:“我何有如此周章?这是大梁酒肆送来的。”

“噢,那个‘中不中’,他没走?”

“此时定然走了。”范雎笑道“此人也是奇特,分明一个老秦人,平日也是颇木讷一个人,昨夜却是一口纯正大梁话,且辩才赳赳,实在令人揣摩不透。”

“如此说来,此人便是秦国黑冰台了。”

“噫!你知道黑冰台?”

“商旅道人人皆知。”吕不韦坐进了石案前“黑冰台颇多奇能异士,出道之初,山东大商很是震惊,纷纷重金延揽死士护卫。后来见黑冰台做事讲规矩,只入列国官署府邸,从来不扰商扰民,便也无人计较了。”见范雎若有所思,吕不韦心下便是一紧“这个‘中不中’既是黑冰台,莫非老秦王又盯上了范兄?”

范雎摇摇头:“是太子,嬴柱。”

“太子?”吕不韦惊讶莫名“范兄与太子有恩怨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