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躺了多久。最后我感觉到有一只软绵绵的手在摸我的脸。我在黑暗中惊得跳了起来,连忙划了一根火柴。我看见面前有三个白色的怪家伙,他们见到亮光后迅速跑开了。由于他们生活在黑暗的环境中,所以他们的眼睛特别大,并且对光极为敏感,就像深海中的鱼的眼睛,还能反光。我可以断定,他们在没有光线的昏暗中是可以看到我的,他们只是怕光,似乎一点都不怕我。在我点亮一根火柴想看个究竟时,他们慌乱地跑进隧道里的黑暗处,用奇特的方式盯着我。

“跑上了那块草坪,我最怕的事情就变成了摆在我面前的事实。时间机器没有了。我面对着灌木丛中的这片空旷草地,头晕目眩,浑身冰冷。我发疯一样地绕着草坪奔跑,好像时间机器就藏在哪个角落里,接着我又突然停住脚步,两手紧揪头发。那个斯芬克斯像俯视着我,麻风病似的脸在月色下显得更加苍白,它仿佛在讥笑我。

“门廊上精雕细刻,当然,我没能仔细地去观察这些雕刻。但是我从它们下面经过时,看到了与腓尼基人的装饰艺术相似的图案,我印象中它们因风雨的侵蚀已经严重破损。几个衣着更漂亮的人在门口迎接我,于是我们走了进去。我身上穿的是十九世纪的深色外衣,脖子上挂着花环,看上去十分可笑。一大群人围着我,他们穿着既柔软又艳丽的袍子,手臂和小腿的皮肤白皙而光滑,我沉浸在一片悦耳的笑声和欢快的交谈声中。

“停下来可能会有的最大危险是,我或者时间机器所占的空间里已经有其他事物存在。只要我高速时间,这就无关紧要了。或者可以这么说,我变得稀薄了,像水蒸气一样在物质媒介中游动!可是一旦停下来,我的一个个分子就会同挡住我去路的东西的分子相撞,这也就意味着我的原子同障碍物的原子发生紧密接触,以致产生剧烈地化学反应,也许是一次大爆炸,其结果就是我和时间机器都被炸到未知世界里。在制造这部机器的时候,我一再地想到这种可能性,但我把它当作一种不可避免的冒险欣然接受!现在这危险已近在眼前,我的情绪也不那么乐观了。事实上,这绝对是不可思议的,机器刺耳的噪声和摇晃,尤其是长时间下坠的感觉,已使我快要神经错乱了。我对自己说,绝对不能停下来,可一阵暴怒又使我决定立即停下来。我像个急躁的傻瓜,拉下控制杆,机器飞旋着,把我头重脚轻地甩了出去。

他看了编辑一眼。编辑是位稀客,他希望编辑在这里一切如意。编辑提了个问题。“过会儿就会告诉你,”时间旅行者答道“我现在——模样太滑稽了!不过,一会儿就都没事了。”

“我不同意你的这种说法,”菲尔比说“一个固体当然可以存在。一切真实的物体…”

“天色渐晚,大地一片宁静。我们继续赶路。薇娜感到很累,很想回去。但我伸手指着远处的青瓷宫殿的尖顶,试图让她明白,我们是要去那里寻找躲避恐惧的庇护所。在我看来,这万籁俱寂的傍晚弥漫着一种期待的气氛。这时的天空晴朗、遥远而又空旷,只在天边才有几道残留的日落余晖。那天晚上,这种期待的气氛,更加明显地衬托出了我心中的恐惧。在那神秘莫测的平静中,我的神经好像异常敏感,我似乎已经感觉到莫洛克人正在我脚下的地洞中走来走去,等待着黑夜的来临。紧张不安的情绪一直压抑着我,我心想,也许他们会把我进入他们地洞的事,看成是我的宣战。可他们为什么要弄走我的时间机器呢?

“我们就这样在寂静中走着,黄昏变成了黑夜。星星一个接一个地从天幕后面钻了出来。大地朦胧,树林里一片漆黑,薇娜越来越怕,越走越累。于是,我把她抱起来,不断地和她讲话并安抚她。这时,天色更黑了,她搂住我的脖子,闭上眼睛,把脸贴在我的肩膀上。我们就这样进入了一个河谷中。天色太昏暗了,我差点走到一条小河的深处去。我蹚过小河,走上河谷对面的陆地,沿途经过许多建筑物和一尊没头的农牧神塑像。这里到处都是刺槐。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见到莫洛克人的影子,不过,现在还不是深夜,月亮升起前最黑暗的时刻尚未来临。

“前面是一个小山坡,一大片黑压压的树林横在我们的面前,我有些犹豫了,向树林两边看去,一望无际。而我的两脚酸痛,十分疲惫。于是我停下脚步,轻轻地把薇娜放了下来,随后坐在草坪上休息。我现在看不见那座青瓷宫殿,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我朝那浓密的树林看了看,心想那里面会隐藏着什么危险呢?走在那里一定连天上的星星都看不见。就算不存在其他潜在的危险,至少树根和树干也是一种使人难于在黑夜行路的障碍。于是,我决定停止前进,在这个光秃秃的小山岗上过夜。

“让我高兴的是,薇娜已经熟睡了。我脱下外套,小心翼翼地把她裹起来,然后,我坐在她身旁等待月亮的出现。山腰上无声无息,但是黑暗的树林中不时传来一些响动。这个夜晚天空晴朗,群星璀璨。我默默地感谢着这闪烁的星光,它们像朋友一样安慰着我。然而,我们时代划分星座的方法已经完全不适用了,漫长的岁月使天穹上的恒星组成了新的陌生群体。在南方的夜空里有一颗很亮的红色恒星,这颗星我不认识,无法判断它是我们时代天空中的哪一颗星,它比我们所谓的天狼星要明亮得多。在这些美丽的星星中间,有一颗明亮的行星慈祥而坚定地挂在天上,就像一位老朋友的面孔。

“仰望夜空中的群星,我一时间突然觉得自己的麻烦和尘世生活的一切危险都变得微不足道了。我想到它们遥远的距离,它们缓慢地运动,从不可知的过去走进不可知的未来。我想到地球围绕太阳运转的轨道就是一个大圆圈,而在我已经走过的全部人生岁月里,地球不过是安静地转了四十圈。在屈指可数的四十次旋转中,所有的政治运动,所有的文化传统、复杂的组织、民族、语言、、灵感,甚至我记忆中熟悉的那些人都被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就是这些遗忘了的脆弱者,以及那些令人恐惧的白色怪物。这时我想到了横亘在这两个种类之间的其实是一种巨大的恐惧,由此,我也突然明白了我见到的肉可能是什么,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要是那样的话,就太可怕了!我看着在我身边熟睡的薇娜,她的脸就像星光一样苍白,我立即终止了那种可怕的猜测。

“我尽量不去想莫洛克人的事,而是企图从新的天空中,找出旧星座的痕迹,并以此来消磨漫漫长夜。夜空仍是那么晴朗,只有一两片朦胧的云彩。从后半夜开始,我断断续续地打着盹。后来,天空中终于升起了又弯又细的月牙,这是下弦月。没过多久,黎明便接踵而来,起初是白色的晨晖,然后变成了温暖的淡红色。这一夜过去了,根本就没有任何莫洛克人出现。我对新的一天充满了信心,几乎觉得没有道理要感到任何恐惧。我站起身,发现鞋跟松掉的那只脚的踝关节已经肿了,脚后跟很痛,于是我把鞋子脱下来扔掉了。

“我轻轻地叫醒了薇娜,然后我们一起走进了前方那片树林。这时的树林,不再是黑乎乎的叫人望而却步,而是一片清新翠绿,使人心旷神怡。我们摘了一些水果,边走边吃,不久就又遇上了一些小巧玲珑的人。他们在阳光下欢笑嬉闹,似乎根本就不记得自然界有黑夜这回事。接着我又想到我看见的肉,这回我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我看到的是什么了。这些漂亮的小人,是人类洪流中最后的涓涓小溪,我对这衰弱而温和的人种产生了极大的同情。很显然,在人类衰败过程的早期,莫洛克人的食物就已不足,他们也许是靠吃老鼠之类的动物才活下来的。即使现在,人类在吃方面也远不及祖先那样讲究,他们对人肉所持的偏见也不是什么根深蒂固的本能。看看我们的这些畜生一般的后代吧!我企图以科学的态度来看待这件事。无论如何,他们只是比我们三四千年前的原始祖先更少一点人性,更遥远一点罢了,而且,对于地下居民来说,吃人也不再是一件会对良心造成任何折磨的事情,因为这种观念早已经泯灭了。我为何还要去自寻烦恼呢?从某种角度上来看,埃洛伊人就是莫洛克人放养在阳光下的肥美的牲口。

“这时,一种恐慌感油然而生,为了摆脱它,我把吃人的事看作是对人类自私行为的一种严厉的惩罚。人类中的某一部分享用着同胞的艰辛劳动,生活在过分的安逸和快乐之中,把需要作为他们的格言和借口,这需要早已埋在他们的心中。我甚至想对这个处在衰败中的可怜的贵族阶级表示卡莱尔式1的蔑视。但我也没法真的这么去想,无论如何,埃洛伊人保留了许多人类的特征,因此我必然会同情他们,并且也必然会去分担他们的衰退和恐惧。

“我那时对自己该走哪条路没什么明确的主意。首先,我要寻找一个安全的栖身之所,为自己制造一些简单的金属或石头武器,这是当务之急;其次,我希望能找到可以生起火来的材料,因为我清楚,火是对付莫洛克人最有效的手段;最后,我还想发明一个工具来对付斯芬克斯像下的基座铜门,夺回我的时间机器。我坚信,如果手持火把,走进那些门,就一定能找到时间机器,然后逃走。莫洛克人的力气,恐怕还没有大到可以把时间机器搬得很远的地步。我还决定把薇娜带回我们的时代。我脑子里翻来覆去盘算着这些计划,继续朝我认为可以作为安全住所的那幢宫殿走去。”

1加洛林王朝:公元八世纪由法兰克王子夏勒马涅创建。

1卡莱尔:苏格兰散文家和历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