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嫁衣”,而且一件不落的全套打扮。

翻过山头,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对面山坳处,一排排崭新的砖房从半山腰绵延到了山坳,船夫们出一片吸气声,这吸气声使赵兴悚然惊醒。他连连冲孩子们使眼色,孩子也醒悟过来,悄悄围上了船工。

木船躺在岸边,孩子们开始欢喜地推船下水。他们被赵兴描绘的美景所激动,干活的热情很高。

程同一下子开价过高,在座的人里面,程老五也有一个适龄丫头,听到程同的开价,他看了看身边那张空交椅,鼓足勇气抢话说:“凭啥?大哥,你可不能偏袒。咱家也有闺女,咱闺女常给上学的兄弟送饭,老师那里熟门熟路,凭啥不是咱家闺女去服侍老师?老大,你可要处事公允啊……”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夫子不是寻常百姓家养大的——上等香茶他喝不惯,天下名酒他不入口,这可不是百姓人家养大的孩子。”

程族排行第二的“长老”程老二马上接过话头:“哪能,老师带孩子出去……游学,我们那能让老师自己出钱。我家那小子,钱由我出。”

还能怎样?赵兴学着电视里的模样一拱手:“如此,叨扰了!”

他跳起来,检查周围环境——周围散落的行李,有些散落在石缝里,有些挂在高高枝头,很费了一番折腾,他才将行李收集完毕。

火升起来了,程阿珠姿势怪异,她似乎不敢正视赵兴,歪着头、尽量把脸扭向一边,以一种非常别扭的姿态在炉灶边忙碌,开始做饭……

很奇怪,很诡异。

赵兴从程阿珠身上收回目光,又转脸打量了一下院内、屋里。

两天不在房子,按说屋里的火种该早已熄灭,并布满灰尘,可入目皆是罕见的干净,连他的桌子腿都擦得锃亮,水缸里的水也是清澈满溢。

按说,干了这么多活儿,如果这些活儿全是程阿珠穿着新嫁衣干的,那件新嫁衣应该灰尘满面……但结果却不是,那件嫁衣很整洁,连吊在身上的环佩都很干净。它随着程阿珠身体的移动,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似乎在向人提醒自己的存在——这是干家务活的衣服吗?

这算怎么回事?

程阿珠动作虽不慢,但午餐做好的时候,已接近了现代社会的下班回家时间了——再晚点,也就是晚饭时间了。

瓷碟中盛放精致的小菜,这些瓷碟都被整齐码放在一个漆盒内。漆盒上画满鸟兽图案,古朴而精美。程阿珠穿着全套新嫁衣,跪在赵兴的脚边,恭恭敬敬的将漆盒举至眉间,而后借助身体的前倾动作,行云流水般的将漆盒呈送到赵兴嘴边。而后,她低眉说:“老师,请用。”

举案齐眉吗?

这时赵兴多少已猜到真相,可他不敢相信。

程阿珠的礼仪不愧是受过城里人专门教导的,比如托盘呈送的这个动作,讲究的是手稳肩不晃,纯粹用腰部力量,借助身体的前倾姿势,将托盘呈献上去。这个动作做得最出色的是城里的歌伎行妓女。她们可以一盘托起十只茶杯,无论身体怎么晃,杯中水一点不见波动。

赵兴有点迟疑,但看到一个14岁小女孩端着沉重的漆盒跪在他面前,口称“老师”,即使小姑娘不累,他也觉得心累,所以他不敢沉吟过久。

现代人的性格中,带一种不受拘束的自然随意。赵兴决定了,马上平静的接过托盘,尽量让动作轻松自如,仿佛天经地义一样,然后他故作平静的开始咀嚼。

这顿饭在默zhaishuyuan默zhaishuyuan无语中度过——赵兴独坐桌案一个人吃饭,程阿珠跪在门边席地而坐,膝边放一个同样的漆盒,悄无声息的在那里吃饭。

在此期间,赵兴几次抬头观察,现程阿珠虽然一直没有抬眼皮,但对他的注视却很敏感,每当他望过去的时候,那女孩总是不自觉的捧起粥盆,慌乱的喝粥,感觉对方的表情里有一点羞涩,还有一点幸福感,似乎还有一点骄傲。

这顿饭没过多久,晚饭的时间又到了。赵兴的院落如愿地恢复了活跃。

这次来了一堆准新娘,她们都穿着崭新的嫁衣,花枝招展的在赵兴的院子里穿梭,没事找事的给自己找点活儿干。

赵兴的疑惑更甚了,他摸着下巴,很纳闷的想:今天是不是晒衣节?

难道今天是宋人晒嫁衣的日子?怎么所有的女孩子穿的都比春花娇艳?来往穿梭,比蝴蝶还忙碌;欢歌笑语,比鸟儿还清脆……

乱啊!

这场纷乱直到程同进来才终止。当程同迈进院里时,所有的女孩子都在忙碌,赵兴一言不坐在火塘边翻书。程阿珠则跪在他的脚边,手法娴熟的展示着全套的宋代茶艺。

据说,宋代茶艺是中国茶艺的巅峰,为了比较茶艺的高低不同,民间甚至盛行“斗茶”的比赛。赵兴对茶艺知识一窍不通,他虽然拿着书,但目光却不在书上,而是很好奇欣赏程阿珠堪比舞蹈的动作。

程阿珠从“列具”开始。所谓“列具”就是摆放茶具。随着那舞蹈般的动作,一溜白瓷茶具摆在桌岸上。

宋代茶具很多,不仅包括茶盅、茶瓶。自从赵兴“挑剔”茶杯之后,程家坳选择茶具的水平也上了档次,这次程阿珠使用的茶具虽然不算顶级货,但在山沟里能找到如此好的白瓷杯,令赵兴满意地微微点头。

其实赵兴不知道,宋代“盏色贵青黑”,白瓷反是廉价货。

饮客满意茶具,茶道便继续,接下来程阿珠娴熟地炙茶、碾茶、罗茶。这时,细小如茶壶的汤瓶内水煮至二沸,程阿珠拎起汤瓶用滚热的水冲刷茶杯——这叫“盏”,即用沸水把茶盏预热。

而后开始置茶——将茶叶放置杯中,冲入少许沸水调成膏状——这叫调膏。而后开始冲点击拂,即一边冲沸水,一边用茶筅击出汤花。

茶叶沫磨得很细,少许水一冲,茶汤便成为一种类似咖啡状粘稠物,用茶筅一搅,稠茶汤给茶盅镀上一层色彩纷呈的膜,仿佛是水墨画——这就是“汤花”。所击出的汤花又称“饽沫”,要求“色白、行美、久而不散”。

最后,茶杯送到客人手里,开始让客人闻香、尝味……

苏轼有诗记述这个过程,云:“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蒙耳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在大诗人的笔下,享受茶艺的过程很美,美的令人屏息。

程老七不识货,他请来的礼仪老师有可能仅是一个歌舞伎。这套教给程阿珠的茶艺,不是家庭主妇的礼仪,是侍女该知道的劳动技巧——这点,赵兴后来才知道,但当时,他为程阿珠的技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仅他如此,院里的小媳妇也是初次领略这套“高尚”礼仪,她们手中虽假意干着活,嘴角虽带着不屑的微笑,但目光却不停地瞥向这里,那目光里全是羡慕与妒忌。

程同看到院里的“假忙乱”,他狠狠咳嗽一句,骂道:“浑没脑子,家去,都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