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素芬有点难过,老爷辛苦创下的产业,像年糕一样要被分割,这团圆的一家,意味着分散的可能,这都是因为沈家命运不济,老爷和二少爷去世早,才会导致今天,虽然家里有钱,儿子此生可尽享富贵,但好端端的一份产业,就要被生生切开,真是可惜了!但不分家又能如何?三少爷和大少爷,都不擅长经营,范家又虎视眈眈,撑下去,最多到自己归天后,兄弟还是要分家的,到时,二少奶奶更可能受委屈,趁着自己还能做主,能对她们娘俩有个照顾,分就分吧,眼下情势,这是必走的路,至于沈家未来,就要看造化了。

兄弟之间,意见不一致,本也无可厚非,但当家这样的事,三少爷表示不同看法,难免让大少爷感觉不爽。三少爷在家时间不多,但对于大哥的了解,他是心中有数的,凭大少爷的能力魅力,就是当了家,难有良性展,与其让人钻了漏洞,捡了便宜,不如化整为零,这样倒可以保留沈家的实力,即便范家想染指,也只能利用大哥的那份,对沈家的整体构不成威胁。当然,这只是三少爷心里的想法,不能明说。三少爷说:“大哥,你扪心自问,你能做到和父亲与二哥那样,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有声有色吗?试问,你有这个把握吗?没有把握的事,怎么能做呢?”大少爷有自知之明,但除了自己,还有谁更有资格当家呢?于是说:“我试试吧。”三少爷笑道:“大哥,你糊涂啦,这是能像穿鞋子那样,可以先试试的吗?倘若经营不善,你怎么向父亲交待?我们靠什么生活?你想过吗?”

大少爷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不长记性,跟着父亲和二弟这么多年,对于商号的经营,还是没个头绪,对于进货、收帐、日常管理,只是略知一二,稍有些事,就手忙脚乱,他有些着急,又有力使不上。三少爷最近在商号帮忙,他的脑瓜子灵敏,但因为先前没钻进去,也有些外行,对于进销的渠道、质地和价格,不甚了解,常去向老金请教。以前,三少爷以为经商很容易,不就是卖东西吗?父亲和二哥管事时,没见他们怎么忙,现在才明白,那是会者不难,难者不会。三少爷知道,商号是沈家的支柱产业,一定要像朝阳一样,蒸蒸日上,可不能弄砸了。

沈太太吩咐佣人腾出一间房,让小凤住了下来。沈太太对三少爷说:“你要记住,我是让她住,没让你们住在一块,你在外面我管不到,在家里,可要注意点,别让人家说闲话,坏了沈家的名声,你爹把名声,看得比脸还重要,你别不懂事,辱没了他!”三少爷笑道:“娘,小凤现在无家可归,你让她住我们家,就是积德行善,这比您烧香拜佛,有用得多了!”沈太太瞪眼说道:“又胡说八道了!快去拜拜你二哥,好好向他学着点,回头帮帮你大哥,他的脑筋还不及你灵光!”三少爷感慨地说:“好人不长命,老天不公啊!现在大哥在管吗?他呀,废石料里炼金子,不是那块料!”沈太太说:“不许这么说你大哥!他不行,你行吗?我看你俩半斤八两,谁也强不过谁!你没看出来,你大哥是让你大嫂牵着鼻子走吗?”三少爷笑道:“妈,您说错了,牵着鼻子走的是牛,大哥是属猪,不是属牛!”沈太太气极而笑:“你真在外面学坏了,和妈说话都没正经,以后不许你出门了!”三少爷笑道:“说真的,我觉得做牛比做猪好,虽然,牛叫人牵着鼻子,不自由,但保存了实力,还能牛脾气,要是做猪,被人宰了还不知道,那才叫愚蠢!”沈太太从儿子的话里,听出弦外有音,心想,鸿福长大了,有主见了,也能分析问题了,于是笑道:“你说得有点道理,我要好好琢磨琢磨!”

沈鸿德不明白,妻子怎么对当家的事这么热心?当不当家的,真有那么重要吗?在他看来,当家不见得轻松,父亲和二弟虽是患病去世的,但也和操劳过度有关,自己当安逸的大少爷不好吗?可范梅花说:“只有你和三少爷,还有柏康和柏寒,才是名符其实的沈家人,老金不是,你妈也不是,二少奶奶更不是,你不出头,难道要让沈家落到别人手里吗?你别嫌我啰嗦,我可都为了你,你知道外面人怎么议论你的?他们都说你没用啊!”其实,大家都知道,沈鸿德是沈家大少爷,将来当家的一定是他,早对他拍马逢迎了,这阵子,商号里有什么事,大家也来向他请示汇报,他正自鸣得意,没想到范梅花讲外面人说自己没用,不免很生气:“谁说我没用?是谁?”范梅花说:“也别管是谁,反正有很多。你要行,就表现给大家看看,别一副不求上进的熊样!难怪让人看不起!”

沈太太名叫董素芬,祖上董其昌,在京城做过大官,辞官回乡后,在镇东建有一处梅花墅,堪称吴中奇胜,其内的海藏钟声,即是甫里八景之一。当时,往来名流众多,常熟名士钱均益过世,还是董家资助柳如是办的后事。六十年风水轮流转,世事变迁,当年美仑美奂的梅花墅,只剩下几间破屋,但董家源远流长,在小镇仍占有一席之地。一个在镇西,一个在镇东,两个人有缘,就能走到一起。董素芬嫁给沈宽夫时,沈家仅有两间小屋,家徒四壁,生活只能温饱。董素芬没有怨言,沈宽夫不甘庸碌,他们并没有止步于男耕女织,起初一个做工,一个绣花,积累了微薄资本,就做起了商贩,从乡亲们手里收来土产和绣品,拿到城市里去卖,几年过后,他们就在镇上开起了自己的店铺,然后生意越做越大,像树根一样扩张,成就了“沈仁商号”的品牌。

酱菜店的生意还行,只是舅舅无心经营,才落到这般田地。舅妈喜欢柏寒,尽管手头紧,但见外甥来玩,硬要给压岁钱。柏寒说:“舅妈,萝卜的价钿便宜,卖几百斤才能凑几个银元,您留着用吧,我的压岁钱,多得用不完呢!”舅妈说:“这是舅*一点心意,理所应当的,柏寒,你就收下吧。”柏寒摇摇头:“舅妈,我来请姐姐陪我玩的,我也不花钱,用不着压岁钱,请您放好吧!”舅妈见他执意不要,就说:“刚过中午,那你吃过饭了吗?”柏寒说:“早上喝了羊肉汤,现在还不饿。”芳萍说:“你不饿,我们可饿了,娘,中午我们吃什么?”舅妈说:“还能吃什么?当然是喝粥啦!”柏寒吃惊地说:“现在不是春节吗?怎么喝粥?喝粥很容易饿啊!”芳萍说:“柏寒弟弟,你生在有钱人家,哪知道我们穷人的疾苦?有粥喝就算不错啦!”柏寒说:“那怎么行?回去我跟父亲说,请他多给你们些钱。”舅妈说:“柏寒,难得你一片好心,舅妈很高兴,但你家有钱,那是你家的,凭什么给我们钱啊?”柏寒说:“我们是亲戚呀,您是我的舅妈啊!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您们受穷呢?”舅妈说:“你舅舅不争气,就是给再多的钱,也会被他输光的,就这样将就着过吧,反正饿不死就行,省得你舅舅翻箱倒柜找钱去赌。”

“沈仁商号”,不但在小镇家喻户晓,就是邻近的苏州、无锡、常熟、昆山、吴江、上海等地,也是声名斐然。沈氏家族有经商传统,明朝时居住在周庄的沈万山,富可敌国,明城墙有一半是他出资修建的。小镇上数得着的大户人家,有沈、范、殷、萧四家,其中以沈家气势最盛,时称“沈半镇”。张翠娥的娘家,原先在镇上也赫赫有名,张家靠做酱菜起家的,“源丰酱菜店”远近闻名,可惜,张翠娥的哥哥沉迷赌博,家道渐现衰落。范家老爷当上镇长后,他的儿子范梅生,参与经营赌场和妓院,还做些贩米贩盐的买卖,收获颇丰。萧家是古董商,以小镇为根据地,主要业务在上海,人们形容古董商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可想而知,其中的利润有多高?一颗鸽蛋大的夜明珠,一件官窑产的宫廷御用花瓶,就够人一辈子吃用不完。殷家拥有大片良田,钱来得最容易,光靠收取租金,就富得流油了。

沈宅顺利分了家,似乎一切恢复了平静。店还是那些店,人还是那些人,但这个大家庭,已生了微妙的变化,因为沈宅内部,已分成三个小家,各自的利益,不再像以前一样统一。尽管如此,从外表看,沈宅并没有什么改变,“沈仁商号”的生意,依然是小镇上的翘楚。

接手现成的商铺,好比吃现成的饭。大少爷拥有属于自己的三个店铺,当起了真正的老板,感觉当老板,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似乎很容易,手下有人给自己打工,自己只要去兜兜看看,什么事不用干,打烊时,自有人把营业款送来。最近过问经营挺多的是妻子范梅花,本来一月盘帐一次的,现在她要每天盘,还把当天的营业款收走,说是为了安全,免得被伙计贪污了。大少爷说:“哪能呢?沈仁商号从来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伙计们忠心耿耿,你别瞎怀疑!”范梅花嘴一撇:“怎么不可能?人心隔肚皮,你怎知他们没有私心?还是防着点好!对了,店里的那些人,有的我觉得不可靠,我要换几个人!”大少爷说:“不是跟妈说过不换人吗?怎么没几天就变卦了?”范梅花说:“你不懂,他们原来是为你们沈家做事,现在是为你大少爷,性质不一样,一女不事两夫,一士不事两主,他们对老爷对二少爷忠心,不代表就对你忠心,我想过了,你们沈家也没什么人可用,到我娘家找几个人,由他们看店,我们才能高枕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