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真像个太太了。苏说着挎住梅朵的胳膊,两人逃难似地逃离车站广场的暑气,钻进冷气十足的车子里。

有好一阵子,梅朵几乎把洗脚这件事给淡忘了。那时,她从学校毕业不久,和一个男人住在宾馆里。男人大梅朵十岁,离过婚,宾馆就是他开的。

每次在电话中吵过,那人心里都很内疚,于是便倾其所有,买姐姐平日想要又觉得奢侈不肯要的东西,包,衣裳,饰品……买好了托妹妹带给姐姐。

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美丽的园林,绿荫匝地,流水潺潺。陶缇身着一袭白色长裙,在蜿蜒的长堤上漫步,忽然,她在一个垂钓者身旁停下脚步,那是个头有些卷曲的年轻男人,陶缇与他说着什么(“梦想成真”目前还不能复制声音),接着,陶缇蹲下身去,顺着男人所指,看着水中游弋的鱼虾快活地笑了;画面中出现了一条公路(梦境总是不连贯地跳跃着的),陶缇挤在长跑的人群中,看上去很疲惫,身后的人纷纷越过她,眼看她就要掉队了,这时,刚才那个卷年轻人出现在她身后,用手托住她的腰,像是在推她;在终点,人们举行盛大的庆祝仪式。在一辆白色小轿车旁,年轻男子深情地吻了陶缇的面颊。

汽车向前一冲,靠站停住。下车人少,上车人多。车子开动,有人挤过来,他护住她,让人从他身后经过。他的胸倾在她肩上,硬朗朗的。男人要健康,健康的男人才有男人味儿,神清气爽的男人更加难得。离婚是一件好事。至少不用再忍受没完没了的大蒜味,真搞不懂,怎么能忍他那么久。啊——

第二天,may搬走。刚刚锁上门,收到男人来的短信:什么时候回来?我已经开始想你……may拼命忍着泪,喉咙和心口都噎得生疼。

我不是一个特别物质的人。然而和他恋爱以后,我有所改变。他几乎每次见面都要送我礼物,鲜花、化妆品、饰物等等,不知不觉,接受他的礼物成了我的习惯。后来有几次,他说要给送我一样礼物,可是等到见面,他却空着手,问他为什么,他说工作太忙,忘了;或者说预订的礼物还没有到,要再等几天。这时候我就会不高兴。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我控制不住。我认为,既然我愿意委屈自己下嫁给他,他就应该满足我所有要求,何况不是我要求他这样做,是他主动要求送我礼物,说出了口却不兑现,只会让我更加生气。

有一次杰问我,如果我有男朋友会怎么对待对方。我说如果我有男朋友,先我会尊重他,绝不干涉他的自由,其次我会尽我的一切努力帮助他开创事业,因为事业是男人的生命。杰说你真能做到?我说当然能。杰说那我做你男朋友吧。我说开什么玩笑。我从来没想过杰会成为我的男朋友,因为他一直都说他的女朋友一定要长得漂亮,而我不漂亮,所以我认为他在开玩笑,何况他还有梦倩和燕子。

我都听得呆掉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后来我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说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该他负责的他会负责,我问他要对谁负责,是对我,对儿子,还是对那个女孩?他沉默了半天,最后说,都要负。

工作室关掉以后,格非去了一家文化传播公司,公司经常组织一些外地的演出团到南京来表演,其中有好多是模特队,但是他们不走T型台,而是在饭店夜总会之间跑场子。我很快感觉到格非的变化,他的夜归越来越迟,身上还常常沾着酒气。他在家的时候,找他的人特别多,寻呼、手机响个不停,大多数是女人。每次听他在电话里和那些人说话,我心里就不是滋味,他的语气和神态让我想起他刚认识我时的样子。我忍不住问他是什么人找他,为什么事。他都说是为工作。我只有沉默,我知道无端的猜忌会破坏两个人的感情。

时间然流逝,轻松也好,沉重也罢,世事以它固有的规律进行着。他的妻子分娩了。“是我的孩子!看见那个小生命,我心里一阵颤栗。”这就是他在杳无音讯一个礼拜后给我打电话时说的话。他说孩子真的是他的,他不能离婚。他希望我找到一个比他对我更好的人,出嫁。他要把他的感情收回去了,可是我,一颗心已经付出,又哪里找得到退路。

我从不主动打电话找他,即使在寂寞的深夜想起他在那边的家里会如何如何,也只是暗暗忍着,更不会打那不出声就挂掉的电话去骚扰他的家庭。已经做到这一步了还是不行,太多的细节不由你不在意,稍为一点点触动都会刺痛神经,引深沉的悲哀。眼泪流下来只能自己擦,心火燃起来只能自己熄灭,怀疑渐渐滋生:这样的日子要过多久?自己真的有那么坚强吗?

梅朵28岁,未婚,广告公司文案

我看见曾经的希望,曾经的忧伤,

没有骄人身姿的女孩不必着急,在假货横行的时候,自然真实是最大的魅力。

我把书一遍遍翻阅,铅笔印勾过的地方并不多,但却显得意味深长。像这里:

我喜。这话我爱听,看得起我,不过本小姐目前对同性恋还有心理障碍,等到克服以后再说吧。

寂寞的舞者

男人三种

两个人坐下来订协议。靳采又问小西爱不爱上网。要求小西自己买卡上网,并把上网时间固定在每天晚上9到1o点之间。小西很奇怪,作为一个时尚职业者,靳采居然不装宽带。靳采说:我不喜欢网络。靳采又提了一些条件,比如:她常常晨昏颠倒,小西不能影响她的作息;阳台在她的房间外面,她不在家的时候,小西只能在卫生间或客厅里晾晒衣物;她爱清洁,卫生间、厨房和客厅这些公共区域的卫生要经常打扫……小西对这些条件全部接受。

小西说,我下午就搬来可不可以?

靳采看看她。那你得帮我搬电脑桌。

好,没问题。

两个女孩子动手整理房间,分工协作,很快摆出一个新局面。靳采的心情忽然好起来,带小西参观自己的卧室。

靳采的卧室与客厅截然不同,满目湖蓝。最让小西讶异的是,靳采的房间里居然摆着一张儿童床。床头床尾的蓝色不锈钢护栏上,缀着大小不一的黄灿灿的星星,床头还悬着两只米老鼠,一只蓝,一只粉,手里都握着魔杖。床对面是电视柜,全套的家庭影院,碟片塞满柜子。卧室与阳台之间以通透的书架相隔。书架上摆满了书,布置得很精美。阳台上放一把摇椅,一盆大叶植物。阳台的窗帘也是湖蓝色,拉开了,留下一层白纱缦。

你要看什么书或碟片就跟我说,我可以借给你,千万别自己拿,我最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

好的。

巨文掐灭了香烟,走出洗手间。傍晚6点,正是上客时间,咖啡馆的玻璃门频繁地开开合合。快走到吧台的时候,巨文看见胖子那庞大的身躯斜倚在吧台上,手里正拿着他的那本圣经。胖子粗短的拇指和中指在摊开的书页上一搓,夹起一页,再一搓,又夹起一页,这么呼喇呼喇翻过去,每一页都像被开水烫过的皮肉似的伤痕累累。

巨文赶过去从胖子手里抽回圣经,心疼地抚着那些书页,一边朝吧台里面走,一边不高兴地埋怨:谁让你动我的书,我最反感别人动我的东西。胖子瞟巨文一眼,慢声慢气地说:书本来就是给人看的嘛,看的人越多,证明它越有价值。胖子是这里的常客,和巨宝很熟,说起话来一点也不见外。巨文听了这话更不高兴,本来正要给一个女招待配料,这时候停下来,直视胖子说:要看书你不能自己去买。胖子见巨文不给自己面子,也恼了:多大事啊,不就一本圣经嘛,我买不起啊!

巨文眼看着那本圣经,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好像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被无赖给玷污了。这本圣经是他用惟一的一笔稿费买的,他的处女作,一诗,收到十五块钱稿费,他用其中的十二块买了这本圣经,随身携带五六年了,除了老婆,还没给别人翻过。巨文把书拎起来,痛苦地审视着。胖子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怜悯,说:你不要就给我,我给你钱买本新的,这没问题了吧。巨文看也不看他,硬戗戗地:这本书是我的宝贝,我不能让她落在卑劣者手里。说着哧啦一声,竹节似的手指一把将封面和内芯扯开来,接着三下两下,把书撕得七零八落。撕完了,扯过一张纸餐垫把圣经的残骸包裹好。边包边说:我不会给你的,我要把它烧掉,埋起来。吧台旁围了一圈人,有客人,有店里的员工。胖子一言不,牙关动了又动,把神经病三个字咬住了没有放出嘴巴。

巨宝推门进来,门口怎么没人站班?上班时间你们在干什么!人群随即散开。巨宝看见胖子的脸绯红,巨文的脸铁青,就问:怎么回事?胖子看见巨宝,讪笑一声,没事,跟小弟闹了点误会,算了,不讲了。伸手从屁股那儿掏出钱夹,捏出一张百元钞票拍在吧台上,转身要走。巨宝一把拉住他,转头对巨文说:客人是来消费的,怎么让客人不开心,赶紧道歉。巨文梗着脖子:我又没错,我不向他道歉。巨宝下不来台,恨声说:不道歉就不要在这儿干。巨文没想到巨宝这样说,犟劲上来:不干就不干,整天侍候这些庸碌之辈,我还不高兴呢!说着把黑色条纹马甲一脱,抱着那一团碎纸走出咖啡馆。巨宝马上叫一个男侍应填到吧台里巨文的岗位上,自己拉着胖子到一边说话去了。

靳采坐在《十二朵向日葵》下面,对着苍白的电脑显示屏呆。写不出东西来的感觉像便秘一样糟糕。她又开始计算自己账户里的钱,计算着房贷,保险,日常开支。本来情况已经有些紧迫,她一直认为的存款至少要够支撑半年的底线就要被打破,幸亏小西交来一笔钱,使她悬着的心暂时放下。但是她不能懈怠,她必须不断地出作品。每千字八十的稿费太低了,文学怎能贱卖到如此地步。写作太辛苦,简直不是人干的,但是除了这个她又做得了什么?只有写作可以不受作息时间、领导、制度命令、责备和罚款的制约,写作是自由的,她热爱这自由。

靳采接到刘主编的电话,说杂志社现在搞一个征文活动,稿件堆积如山,请靳采帮忙做做筛选,以备编辑选用。靳采是靠杂志社吃饭的,自然答应。于是当天下午从杂志社提回一兜稿件,一封封翻看。

在大量的来信来稿中,有一沓诗稿引起了靳采的注意。

诗稿由两本稿纸合订而成,用一个有鳄鱼标记的塑料袋包着,装在一个大信封中。信封上没有邮票也没有邮戳,显然是直接送到杂志社去的。信封里除了诗稿别无他物,甚至连个作者简介,联系电话也没有。靳采拿起信封看,该是寄件人签名的地方写着“流浪者”。地址是本市拉萨路78号。靳采想,这个人真粗心呢。再看诗稿,都是蓝黑墨水手写体。第一页大幅空白上写着五个字:黑暗的色彩。下面有一行题记:“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荷尔德林”靳采翻看诗稿,看见了这样的句子:

路灯放大高跟鞋的足音/那是我的姐妹/夜雾中摆渡/……凌晨是团圆时刻/拖拉机嚎叫乡音/向城市动进攻

靳采看着笑起来。有那么一段时间,靳采常常失眠,那时候她整夜整夜平躺在黑暗中,睁着双眼,绝望而又倔犟地与自己,与沉沦抗衡。那时候她常常在黎明前听见突突突的拖拉机声,像一阵阵机关枪开火。

靳采把诗稿拿给刘主编看。刘主编笑着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杂志不诗歌。那你给其他刊物推荐推荐嘛。刘主编说,你先搁着吧。这一搁,靳采忙着采访,写作,稿子的事就渐渐淡忘了。直到有一天,靳采经前期综合症作,心烦意乱无法提笔,便自己放自己的假,缩在她那张儿童床上,一边嗑松子一边看电视。电视里在放怀旧影片,靳采听见《拉兹之歌》,突然想起了流浪者和他的诗。她很想知道这个流浪者是什么样子。

靳采找到拉萨路78号,一下子倒有些踌蹰了。她没有想到这儿竟会是“都市花园咖啡吧”。拉萨路靳采是熟悉的,都市花园咖啡吧靳采也不陌生,她曾经在这里开始过一段美丽的爱情,当然,结局是无奈的。她一走上这条路,心里就生出许多感触。作为一个追寻爱情而不得的单身女人,如今她走在这个城市中,总能现自己在故地重游,而每次的感触都惊人地相似,那就是:物是人非!

靳采打量着咖啡吧,这里会是流浪者的栖身之所?咖啡吧金色的门头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晃得人睁不开眼。这里显然重新装修过,两三年过去了,它还是那么新潮,那么醒目。门头可以更换,伴侣也可以更换,但曾经的心情永不再来……

嘀!——

一阵尖利的汽车嗽叭声突如其来,惊得靳采浑身一抖。回望时,才现身后顶着一辆黑得亮的小轿车。原来她站在路口出神,挡了轿车的去路。有钱就可以这么张狂吗!靳采顶见不得这样骨头轻,她傲岸地向车中蔑视一眼,转身踱步走开。就在这时,忽听一声大叫:

采采!

靳采吓了一跳,好久没人这么叫她了。举目张望,四周并不见什么人与她对视。左看右看半天,才现刚才那辆车还停在原地,车窗摇下来,一个男人手扶方向盘,歪着脑袋朝她笑,那样儿像一头穿着体面的犀牛呲着牙咧着嘴,末了,还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指着她。靳采的脑筋飞转了几转,马上有一个印象跳出来,在学生食堂的窗口后面,他穿着遍布油污的白色工作服,手里抄着个菜勺眯着小眼朝她笑,一边笑一边往她饭盒里盛菜,菜在勺里堆得又尖又高。靳采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眼前这个男人衬衫熨帖,平顶头格格正正,一张胖脸功成志得圆圆满满,怎么会是他呢?可又分明就是。男人说:你认不识我了?听他这么一说,靳采笑了:巨宝?怎么是你啊!心里一下子往事如潮,又想,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巨宝也很激动,犀牛一样的小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芒:我以为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你了。靳采说,那你现在不是看到了。巨宝一指咖啡吧,说:外面晒死了,到我店里坐坐。靳采心里又是一惊。

十年前,靳采是审计学院的学生。巨宝呢,刚刚从苏北农村来到省城,经人介绍到审计学院食堂干活。巨宝那时候二十出头,人长得不怎么样,花花肠子倒不少,工作不满两月,就盯上了靳采。靳采在女生中并不抢眼,但是白,细眉细眼瓜子脸,颇有一些古典美。靳采爱清静,总是早早来食堂打饭,每次都伸出一个白嫩嫩的手指指着菜盆,轻声细语,这个,还有这个。本来打菜的活儿不归巨宝做,可巨宝一看见靳采走进食堂,就对打菜的曹妈说:我来帮你。展到后来,靳采喜欢吃的菜常常成了食堂的保留菜目,引得好些同学抱怨。

靳采对巨宝的好意自然是知情的,但是人家又没有明说追她,当然也就没有回绝的必要。碰到有同学起哄,靳采总是红着脸否认,不是菜多,是我的饭盒小呀。那时候靳采已经有了男朋友,在城里的另一所大学上大三,是个学生会干部。靳采当然看不上巨宝。巨宝也没有机会与靳采搭话。

一天傍晚,是初春天气。靳采吃过了饭,照例到小竹园散步。竹园在教学楼后面的山坡上。夜幕四合,当教学楼的灯光亮成一片时,靳采下山,走到教学楼与山体的交接处,昏暗中竟与巨宝狭路相逢。巨宝穿了一件西装,白衬衫上打着领带,满头摩丝味儿。巨宝拦住靳采,请她去看电影。靳采说我要看书,没有空。巨宝说,少看一晚上有什么关系……没讲两句,上来逼住靳采,把她钉到一面墙上。靳采急了,你干吗?巨宝说我喜欢你,说着低头来吻靳采。靳采的鼻息撞到一股异味,佝着头,双手向外推巨宝,看看推不开,靳采变了声,你再不放开我要喊了。巨宝还不放手。靳采“啊”一声,刚起个头,巨宝就让开了。巨宝说,我喜欢你啊。靳采捂着嘴说声对不起,碎步跑开了。

那以后靳采不再去食堂吃饭。巨宝不是切菜切破了手指,就是炒菜放错了盐糖。师生反应很大。后来,巨宝走了。

参观过巨宝的办公室,靳采拿出诗稿说明来意。巨宝粗短的手指翻了翻摊于紫色大班桌上的稿纸,说,这人原来在这里打工,前几天已经走了。靳采问:知道他去哪儿了?巨宝问:你找他干吗,想帮他表这些诗?靳采说,我没有这个能力,不过他的诗写得还行,如果找找人或许可以出版,花点钱就更容易了。巨宝说有钱干点什么不好,现在还有几个人看书,你到长江路去看看,那一排几十家酒吧每天晚上家家爆满。靳采说,不管怎么样,书还是有人看的,你不看不代表别人也不看。巨宝反应过来,连忙说那是那是,精神食粮还是必须的,是上层建筑。能不能找到他?靳采又问。巨宝说他可能还会来,稿子放这儿,等他来了交给他。这人什么样?巨宝顿了顿,说,有点神经质,不合群,所以在这儿干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