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勉强一笑,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那是1995年的夏末。

远远的,隔院里传来和尚的诵经声:“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但是这佛像塑得栩栩如生,腰肢细软仿佛水蛇;“照见五蕴皆空……”昏黄的光线映过来,反射在细腻的手臂上,真觉得珠圆玉润、柔若无骨;“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恍恍惚惚有幽雅奥妙的香气,不知是这木头还是那香膏,清凌凌地飘洒过来;“舍利子是诸法空相……”可是她是如此活灵活现,散着动人心魄的美色与气质;“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既是空,空既是色……”这千古一现有如神笔马良的手艺,换了谁,能不心生爱惜又恍若失神?

翩翩作势要拧我,“湘裙你不要仗着自己读过书就乱用典,现在才不是‘残照’,也没什么‘烟光’,倒是有无穷无尽的青苔,不小心就跌个大跟头。”

“你就造口孽吧?看我这回还饶得了你!”翩翩又笑又恨地扑上来拧我的脸,我“咯咯”笑着躲,围着屏风跑来跑去。翩翩家的保姆小云送冰果进来,不防和我们撞个满怀,冰果弄得大家一脸一身,我和翩翩看着彼此的狼狈样儿,又放声大笑起来……

我看着翩翩的脸庞,那如洋娃娃一般的细致面容好像盛开在操场边沿那些粉嫩雍容的合欢,而她的眼里,虽然如常藏了些促狭,还是让人觉得天真。而天真到了极处,就有一些神秘,神秘得令人遗忘了其它。我用力拥一下翩翩的肩膀,“翩翩,我其实好羡慕你,这么好的出身却依旧单纯善良。我不能不读书,这是我摆脱现有处境的唯一出路——但是我答应你,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我实在忍不住笑意,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这么好的表述能力你应该用在作文课上,老师总是在批语上说你‘逻辑混乱、词不达意’……”

若人知心行普造諸世間是人則見佛了佛真實性

然而就是这样翩翩仍嫌不够,衣着上更加不惜工本地张扬卖弄。周末聚会她永远穿和年龄时代不相符的低胸紧身大篷裙,或者是小腰半长袖仿英国王室梨白色日礼服。可以不穿校服的日子,其他女孩子以为一袭白裙就浪漫到了尽头,惟独翩翩的长裙用飘逸的轻纱搭配多层次不规则的剪裁,牵牵绊绊好似醒不过来的梦。有种材料穿起来乍一看像曼妙的敦煌飞天,翩翩说叫作嫘萦——听着大概是哪个古代名妓或者皇室宠妃的名字。

我整日心思恍惚,座位的角度使我避无可避地看到这一切,只好时不时停下笔,装假视觉疲惫向远处眺望。

日月如绮,窗前的树被风吹过,微微摇曳的影子倒映在课本上,仿如是某人颀长的身影。神思游弋间,仿佛那书上一个一个的字都成了乌黑的瞳仁,夹在黄昏疏影里缭乱不定,一层静一层凉。等我自我水光潋滟中抬头,才惊觉自己的成绩是每况愈下,却无可挽回。仿佛路走到一半突然忘记了所为何来,心里头浮现出的无能为力和悲哀,是那么的遥远。

翩翩娇嫩地背诵敦煌曲子给桑子明听,“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我微微摇头,这不是敦煌曲,这是词牌令,是晚唐韦庄写的《思帝乡》。只因他是著名的花间派代表词人,用词一贯婉约清雅,一旦大胆起来,反而让人不可置信。但是我并没有去纠正她,就像她的穿着,突然反璞归真起来,谁又纠正的了?那明黄、魏紫、天青……鸢尾花一般的亮色,且一并衍生出湛蓝、绯红、嫣紫,柠檬黄和大溪地橙,用莫奈惯用的光线角度表现出来,遮掩在翩翩身上,雪雯水霁一样的撩人心思。

但是师长们的全副注意力并未被翩翩吸引殆尽,他们扼腕叹息,痛心疾,甚至威逼利诱,希望我仍然是重点大学的希望之星,但我蓦地觉得疲惫,好像体内的哪根弦刹那断裂,且无法再续——怎样形容才好?这好比是建筑、信仰以及体系一类的东西,一旦坍塌便无法修复。

我第一次对那些争第一的日子感到质疑并索然无味,那些过去的、不停地被比来比去的年头——与别人比、与自己比,一个接一个的大方向、小目标,千难万难又毫无意义,实现了能怎样?不实现又如何?却如井底之蛙般捧着一个个有形无形的奖章窃喜不已。

我受够了,这样活着何止像工蜂,简直比一只木偶还不如!

那时候开始流行王菲那华丽颓废又略带童音的叛逆唱腔,王菲模仿的是冰岛歌手比约克,国内所有想出名的女歌手都拼命模仿她——而模仿最成功的便是台湾女歌手许茹云,她的成名作《突然想爱你》我几乎记得全部歌词:“突然想爱你在这昏暗的夜里看着你专注的背影触动了我的心突然想爱你在这拥挤的人群里哼着你心爱的歌曲吞没你占领我的心爱到极度疯狂爱到心都溃乏爱到让空气中有你没你都不一样爱到极度疯狂爱到(你)无法想像爱到像狂风吹落的风筝失去了方向几乎忘了怎么去呼吸在每次与你擦肩的瞬息如今是你让我想起那停摆已久的心灵……”不过是一极普通的流行歌曲,伴奏用的也是简单的钢琴和贝司,但是被她用凄婉清丽的唱腔演绎起来却有说不出的美好,仿佛海市蜃楼一般,近在咫尺却又毫不相干。

这股颓废y靡之风一直延续到服装界。时尚杂志里预告冬装的模特都纷纷做帝政遗风打扮:鲜艳绣花的披风斗篷搭配紧身裤和九分袜,长及膝上的靴子大受欢迎。各个品牌争相复古,又将这复古推至淫晦——东方式的淫晦——印度风情的麝香黄隐藏在紫绸掀开的香风里,藏青布的绣袄偏用桃红杉子做抹胸,翡翠织锦大领毛衣翻出一截石榴红。

而日本设计师将这一切都合理化风格化——有一件天价的大氅,像牙色生丝面生滚出一圈银狐毛,大马士革红织锦的艳丽里子嵌满了紫金线浮雕花。而翩翩就不惜重金地买下来。这摩洛哥式的长外衣,颜色尤其稀绝,可以和任何灯光溶成漠漠沙地,领口袖端设计成古希腊的宽敞样式,密密镶着两圈动物皮毛,说不清是水獭还是驼绒,然而一举手一投足,在摺起一角或翻起的袖筒中又能窥见细致的绣工。

我冷眼看着桑子明愈陷愈深的眼神,想起李白的《陌上桑》: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可是就算我等断了肠子,这浮萍一样的男子,怕是和我也没什么相干——我一向自诩聪明,难道连这一点也看不穿么?

其实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看穿了反倒更加难过;其实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看穿了依旧情难自抑;其实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看穿了却更加自暴自弃——我到底是怎么了,失常如此?

人生自古有情痴。谁说痴枉,与色相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