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停了下来,那个路早驶过了,尾车顶在卅四说要拐的路口。

“几点了?”靛青问。

零只好又看着那幅板桥体字画。

“是披着狗皮的人。哪一天我撕掉这张狗皮,有很多披着人皮的狗就要死了。”

湖蓝在犹豫:“啊呀,忘带止痛药了。”他踢了一脚司机座,“我们带止痛药了吗?”

“不用。”湖蓝知道再装下去也没意思。

“杀过很多。可没杀过自己人。”

“哦。念吧。”

零同样地冷淡着:“我也不知道。”他看着了无生气的朝勒门那具已经不可能再喝酒吃肉作恶作剧的躯体,他的眼睛里有悲哀,也有丝许残存的欢乐。那具尸体将放到下午才会拖出去。

军统们沉默。他们只盯着一个地方,卅四曾经拍打过的腰间,声称密码本所在的地方。

干完活后,零他们终于再次回到了那被血液涂抹的门前,他们被枪托甚至是刺刀推擞了进去。门刚关上,朝勒门就轰然倒在地上。看着院里的那挺机枪,零和麻怪竭力将朝勒门拖离这里。

“湖蓝,八天前我们还是天星帮,好像除了战事也没什么大新闻。”

“有没有暗道?”阿手问。

“帮我做事的好处就是有得吃嘞,你看他们几个吃得像跑不动的马。”

“他先往西,然后忽然折向东,走的根本不是主干道,是多年前就已废弃的马道,现在也就是一帮马贼和走私贩子才走。”

现在这里是他们的乐土了。

“偷官马会被杀头的!”

一套衣服被放在桌上,从里到外,从内衣到大衣礼帽,细微到领带夹、戒指胸针一类的饰物。这套衣服足以让穿它的人在全世界任何一个时髦角落也不显得过时。

“你的麻怪朋友呢?”

一名军统呵斥:“治不好准备分成五块回你们驻地。”

“你和你自己斗,比他更好斗。你俩都是会为一件事付出全部代价的人……是我们这些碌碌之辈想不到的高昂代价。”

零再没看他,而看向军营的方向。军营的门大开着,军营里的兵也第一次排成了两行队形,并且全副武装,枪口朝向一个经过他们的人必须的方向。

“凌……”湖蓝开口,在想什么,却又不说,开始往嘴里塞了点菜咀嚼,他自己是个性急的人,但他不反对让别人着急。

“你到底要干什么?!”

儿媳僵死的表情强动了动:“啾啾。”

卅四连忙憨笑,对他来说这样的家人远比三不管的全镇特工更难应付:“我去看看我的孙儿孙女。”

“滚开。”湖蓝喊:“好好盯着一号,我会很愿意看到你出错,然后公私分明地处决你的。”

湖蓝和孩子都笑了,他们两人显然都觉得这样很好玩。

“你有什么拿出来换?”阿手瞄零一眼又劈柴,“这里不要钱的东西就三种,喘气、挨揍、挨枪子。有时候想想,第三种兴许是最好的。”

卅四突然站住,看着鲲鹏。

“没有法的,这里枪就是法嘛。不会办的,自己人嘛。”

晨日下的荒原上,肉票和小商人分别被绑在树桩上。肉票的树桩顶上放着一个苹果。小商人被蒙头罩脸。两个树桩离得很远。

鲲鹏的人马一无所获,说笑着纵马远去。

阿手问:“您要住店吗?”

零抱了一下自己的箱子:“我只有这些。”

湖蓝射击,子弹从赶车的鼻梁前飞过。

零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们。孩子们眼里的失望叫他痛心。成人们把他看成了异类,但延安的李文鼎本来就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孩子们眼里的失望才真叫他痛心。零用一只手臂护住了肋巴条的屁股,卅四的第二下手杖打在他的手臂上。零轻声地:“算了吧。换个招……冲我来。”

靛青喃喃地骂了一句走开,他再也不想呆在这个人视线里,呆在他面前像是连灵魂都会被看光。

客人沉默地忍受着,不忘善意地提醒了一句:“快烧光了。”

“关门。”

钉子的弟弟扶起了钉子。钉子却挣脱了弟弟的手臂,扑到了韩馥的身上,卢戡把他扳了回来,用一记耳光把他打醒:“走!保护客人!!”

“她说话了。啊!再说下去吧,光明的天使!因为我在这夜色之中仰视着你,就像一个尘世的凡人,张大了出神的眼睛,瞻望着一个生着翅膀的天使,驾着白云缓缓地驰过了天空一样。”

卢戡点了点头,郑重地拿出密码本交给韩馥,韩馥三人开始操作,钉子的弟弟打入电文,韩馥对照密码本记录念出编码字母,刘仲达担任记录。

“如果还是没有呢?”零当是时二十六岁,他有很多问题。

“我学不会妥协。”说完,零往后仰了一下身子,直挺挺地消失于中统们的视野。断崖下的黑暗迅就把他淹没了。

“搜他。去找尸体,如果有尸体,就找那东西,如果没东西,带回来他的尸体。”阿手命令。身边的中统像鬼影一样散去。阿手独自一人面对着那片黑暗,悬崖之下仍然看不清楚。他双手合了什,指尖顶在鼻梁上,像在思忖,又像一个僧人在给亡灵做法事。

许久,货郎疲劳地返回,从这里绕道下到崖底再上来绝不是个轻松的路程:“没找到。”

“接着找。”阿手放下了手。

“从这地方掉下去,就算落进水里,活下来的机会不到十分之一。”

“从鬼子监狱里活出来的机会有没有千分之一?”

“如果你问我的话,没有。”

“去吧。”

“是。”货郎答应一声,迅离开。

阿手将合在一起的手摊开,掌心放着零给他的那块铁片。天色渐这,阿手一直站在那里曾动过,只是不再那样双手合什着那块铁片,他把那东西在手里把玩,那东西已经被他抚摩得烫了。

货郎和几个手下再一次过来:“找不到。”

阿手沉默,往前走了一步,现在零跳下去的地方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极高的落差,无底的江水,晨雾散去的地方能看见犬牙般的冲积石。喃喃地说:“共党,你如果没死我们就还是对头。这就是命。”

货郎麻木地看着阿手,把枪收回怀里。

阿手退了回来:“走吧。”

“去哪?”

“上海。”阿手最后看了一眼险得让人失衡的悬崖,“他要没死,就会去上海。我们也必须去和修远先生会合。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