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静望着徐辉的头脸,望着渗出来的滴滴鲜血,紧握住她的手,所答非所问地说道:“徐辉,为什么不到医院去包扎下呀?伤口露在外面是很危险的!”

“冷静!”江华只说了这两个字,就悄悄披起衣服走到窗前,侧着身从门缝向外窥探。

“‘鸡鸣村角现晨曦’这句太好了!这真是‘人人意中所有,人人语中所无’”小刘拿着只茶杯话还没说完,道静和徐辉就走了进来。

“大人先生们要走的路,其结果虽然都是死路条,但他们却各有各的套理论,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这样几种:”种是悲观主义的理论——他们说中国已经无可救药。

道静抬起头来,她并没有注意到许宁那种焦灼不安的神情,只顾想自己的。经过阵思考和斗争,她终于冷静下来,并且果决地说道:“许宁,对不起,我不能去。我在北平还有些事情。我想,我们将来会在那儿见面的。”

晓燕仍然言不发。她抬起头看着道静,仿佛监视她是否会偷走东西似的。

“告诉我没关系,我不会害你们的。有点东西我要交给你们——我该告诉你们”

道静的面孔霎地红了。她想起江华在定县和她谈话时,也常这样针见血地指出她的弱点。

戴愉为什么不向晓燕表示爱情呢?原来他还没有得到主子的许可,他不敢。

小俞抱住道静的头痛哭着。她哭林红,也哭自己明白这世界上的事太晚了。虽然她才只有十六岁,但是她却惭愧自己过去糊里糊涂什么也不懂。

桌子通地响了声,西服男子恼怒地瞪圆了眼睛:“好呀!你这凶恶的女人!不用问你,毫无问题,定是个共产党!说!什么时候参加的?领导人是谁?在哪个支部?说了实话,有了悔悟,还可以从轻处理。”

她们俩沉默了会,道静看下子走不脱,只好向白莉苹打听起许宁的情况来。对于这个曾做过她的“哥哥”的许宁,自从她遭遇了被捕逃跑教书这系列的变故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点联系了。

道静离开郑德富回到自己屋里静坐了几分钟,她这时已经顾不得思考郑德富对她态度突然变化的原因了,她完全相信他的话,心里不住地想:怎么办?赶快逃走吗?不,她到这个地主家庭不是专为保卫自己而来的。姑母交给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可是,她该做点什么呢?她苦苦地思考起来了,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半个钟头过去了,个钟头过去了,她还是什么也没想出来。天已黑了,她心绪不安地倒在炕上。忽然想到:宋郁彬既然侦察清楚她的情况,也许同时把其他些同志的活动材料也弄到了手里。郑德富不是说了有人名单么“如果能够弄到这个恶地主手里所有的材料交给党”这么想,道静的心立刻起来了。忧郁消失了,同时,恐惧也消失了。她高兴得又像去年决定去贴卢嘉川留下的传单样,浑身是劲跃跃欲试。可是当她兴冲冲正要走出屋门去的时候,她又立刻把腿缩回屋里来。她又下子倒在炕上,嘴角浮上个自嘲的冷笑:“这能像贴标语——粘上胶水把它们往墙上贴那么简单么?你要寻找的东西连影子还没有见到呢”

可是他老婆那双多疑的嫉妒的眼睛,使得道静仍然想就厌烦。答应不答应?她想了下,终于还是答应下来。因为她想出了个妙法,决定先去找他老婆,征求她的意见。她不同意就叫她和她丈夫去说;她要同意了呢,也自然会找机会守在旁边。这对于道静来说,也很有利。宋郁彬虽然直表现很正经,据说他也不乱搞女人,但道静却自然地对他提高了警惕。

宋贵堂可有算计,穷人恨财主恨极了,放火烧财主家时,最爱先点草棚子。于是他把草棚盖得离他住宅远远的地方。即使有人放火,也烧不到他的仓库和住宅。

同学们手舞足蹈地几乎要互相拥抱了。两个教员也互相握着手。赵毓青满面灰尘,扬着眉毛兴奋地说:“林,咱们的斗争胜利啦!开头教育局不理我们,到县政府也不理我们,我们不停地喊口号,甚至要砸县政府,他们这才屈服啦。县长和教育局长亲自出来接见我们,答应撤换校长和伍雨田。”小赵清瘦的白脸晒黑了,他吐了口唾沫,拍拍道静的肩膀,微微笑。“嘿,怎么样?”那意思好像是说,“还是我对了吧?”

“你,你受伤啦?”道静的声音又低又慌悚,“怎么啦?叫谁打的?”

“说吧,孩子,什么事叫你这么为难?”

这个晚上,戴愉又来找她。并且给她带来了几本秘密刊物。他的态度很和蔼,说话慢吞吞,他环视了道静的新居后,抿着嘴唇微微笑:“很好,朴素得很和什么人联系上了吗?你以后可以专心做革命工作了。”

他勉强睁开浮肿的眼皮,向黑暗的四周审视着——这不是他原来所住的囚房。原来他住的是排囚房的靠头的小单间,小铁门上面有个豆腐块样的小窗洞,经过这个窗洞,他可以望见对面的堵灰色的墙壁和片铁丝网。但是从现在的窗洞望出去,他看见了青天和星星。显然,敌人为了迅雷不及掩耳地破坏他们的组织破坏政治犯们坚持下来的绝食斗争,要把他或者还有其他的同志突然弄走,在弄走以前,把他转移到个新的机密的地方使他无法再与同志们取得联系他躺在地上默默地思考了阵:“对,是这样的!”他判断自己不久之后不是被拉出去枪毙,就是被转移走。不管结果怎样,他必须趁着还有口气的现在,告诉同志们些事,些重要的事。

这女人赶快对卢嘉川深深鞠了躬,殷勤地笑着说:“吴先生,您早来啦?天气热呢。”

走进里院的南屋时,他扬着帽子摇摆着脑袋喊了句:“嘿,三缺净等我啦?”霎间,他多么像个浪荡公子啊。

罗大方摇摇头,克制住内心的激动,说起别的话来:“小白,明天‘三八’纪念日你去参加吧!现在你的生活怎么样?还常活动吗?”

“卢兄,她跟许宁样地这样称呼他你可以告诉我吗?红军和共产党是怎么回事?他们真是为人民为国家的吗?怎么有人骂他们——土匪?”

要是他发个财什么的,把您家四老爷的租子交上那就更好啦。

“我们是北京大学南下示威团的,”许宁带着夸耀的口吻说,“卧了轨才乘上火车到南京向卖国政府示威。现在呀,南京城里恐怕正展开着我们同反动统治者的肉搏战呢。”

他们在车站上等候火车进站的时候,余永泽谆谆嘱咐着道静:“以后不管敬唐说什么,你要忍耐些,反正他不会怎么样你的。因为”他望着道静笑了下,“因为我告诉他我们成了好朋友。你说不是这样吗?”

她站在稍远的棵老松树下好奇地观望着。群群的外国人和中国的少爷小姐,穿着各式各样颜色鲜丽的游泳衣,有的躺在海滩上,有的好像白鹅张着两臂,嬉笑着扑到海水里。停在岸上的只有少数外国老太婆,和中国的太太们。她们撑着洋伞,有的还带着小狗,悠然地坐在铺着洁白被单的沙滩上,欣赏着海景谈着闲话。还有个女人把杯白色的||乳|汁,可能是牛奶,倒在只洁白的盘子里喂给小狗吃。道静正看着,忽然听见个女人尖声地喊叫起来。她向那边望:这是个年轻的中国女人,站在个老太婆的洋伞旁边,服装阔绰而妖艳,特别是双珠子耳环,远远的就望见它在阳光下闪耀。这时这个女人正跳着脚大声叱骂着什么人:“小挨刀的!洋伞这半天还没拿来呀!晒死人,你这小贱货赔得起命吗?”

这女学生提着她的行李,在站台外东张西望了会,看不见有接她的人,就找了个脚夫背着行李,向她要去的杨庄走去。

七点钟,北大的部分学生在西斋集合好了,正举着大旗走出大门准备出发的时候,突然,事先埋伏好了的武装军警——灰人和黑人声呼啸,狂风似的围了上来。“回去!都回去!——要暴动吗?”在威吓声和闪亮的刺刀下,学生们被团团围在军警的包围中,接着北大的两面鲜明的大旗也被撕毁了。

“冲呵!冲呵!”声愤慨的呼喊在严冬冷漠的天空爆发了。林道静在人群中带头喊起来。

“冲呵!勇敢地冲呵!”上百学生拧成了座人的铁壁开始愤怒地猛烈地向包围他们的军警冲击过去。

端着枪把拿着皮鞭的警察鞭打着同学们,拦阻着他们。

寡不敌众,学生们左突右突却怎么也突不出重围去。怎么办?时间到了,怎么到天桥去集合呢?

正在这危急的时候,援军开到了——东斋集合的部分同学赶到了。外面的大队配合着里面被包围的同学,两股力量同时用力猛冲,被包围的同学终于拥而出。立时,欢腾声和口号声把撮握着亮晶晶刺刀明晃晃大枪的军警吓得目瞪口呆,毫无办法。接着胜利汇合的北大学生四个排,列成整齐的队伍出发了。

“二六”北大参加游行的学生和各个学校样,比“二九”时多得多了。尽管“二九”后,宋哲元不许北平报纸登载学生游行示威的消息;尽管他们派了大批军警残暴地包围着各个学校;并且严密封锁了整整六七天;但是经过“二九”血的感染,经过党及时有力的宣传教育工作,人们反而认识了统治者的丑恶嘴脸,于是青年们迅速地行动起来,北大学生仅仅经过几小时的布置与动员,就几乎达到了全体总动员。

东斋和西斋的学生汇合之后,道静在人群中首先看见了国文系四年级的学生邓云宣。全班数他年岁最大,也数他最埋头用功。“二九”他没参加,但是今天他也参加来了。他穿着灰棉长袍,戴着顶黑色的猴帽,手扶着深度的近视眼镜,手生怕跌倒似的紧拉住他身旁个同学的胳膊。他正迈着慌促的步子走着,回头发现了身后的林道静,立时他又惊又喜地连连点头招呼道:“你也来了?好!好!好!请多指教吧!”

“怎么样,不太紧张吧?”道静探着头笑着问他。

邓云宣严肃地招手喊道:“不,不,不,我已经料到了!早已料到了!”说着话,他发觉自己落后了两步,赶快向道静摆着手,拙笨地探着脑袋紧赶上去。

北大的游行队伍刚走到景山东街,又突然停住了。马路旁边小群军警正摆弄着架水龙,准备接水喷射前进的人群。

“夺过水龙呀!”道静又领头高喊声,接着奋勇地冲向了水龙。

“夺过来不叫它逞凶呀!”侯瑞也跟着边冲边喊起来。

侯瑞韩林福刘丽吴禹平道静几个同志杂在人群中高喊着向军警冲去——夺水龙。

党员同志们分头带领着积极分子,奋勇地向水龙冲过去。

被激怒了的同学接着也像团大火似的向群黑色的乌鸦扑上去。那些拿着水龙的家伙们见势头不好,二话没说,吓得扔下水龙扭头就跑。水龙顺利地被抢在同学们的手中。这时王晓燕和李绍桐张莲瑞捧着刚刚做好的两面崭新的北京大学的旗帜也赶到了。阵狂热的欢呼,代替了悲愤的口号声。

“北大同学们!胜利是我们的呀!”

这时道静的心里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欢快。她站在人群中,苍白消瘦的脸上浮现着幸福的红晕。党交给她去完成的任务,件件都按照计划完成了。对个党员来说,还有比这个更为幸福的事吗?

但是,情况并不都是这么顺利的。从景山东街到天桥总集合处,路途并不算遥远,可是今天走起来却步比步艰难。监视阻拦学生们前进的军警越来越多,反动统治者到处布满了荷枪实弹的警士。虽然哪儿也没有失火,可是路旁到处摆列着水龙和各种消防器材。道静侯瑞刘丽韩林福吴禹平掺杂在许多男女同学中间,接二连三地抢夺水龙,打碎消防器,向拦阻他们毒打他们的军警肉搏。道静晓燕李槐英她们都几次三番地被打倒在地上,头发蓬乱了,脸青肿了,鼻孔淌着鲜血,但是她们和许多被打倒的同学样,立刻又昂然地立起来,不顾切地继续向前冲去。

王教授开始是拉着他的妻子起在队伍中行进的,可是后来,他的喉咙嘶哑了,过度兴奋使得身体颤巍巍的没有力气了,渐渐落后下来。王夫人反而搀着他。每当冲突紧张时,他总像个青年小伙子性急地闯向前去,可是他的学生们拦阻他,把他放在安全的中心。人们的心中对这个老教授充满了崇高的敬意,像众星捧月般拥戴着他在寒冷的冬日步步艰难地走向前去。

王鸿宾教授正走着,忽然听见有人在喊他:“老王!王鸿宾教授!”

这声音可熟,是谁呢?他摇晃着脑袋向各处望去,却没有发现喊他的人。最后还是他身边的王夫人指给他说:“你看,那不是老吴!”

王教授踮起脚在马蚤乱的人群中极目搜寻——终于在从他旁边走过的队伍中发现了吴范举教授。他那个西瓜样的亮头,耀人眼目地显现在年轻人的黑发中。王教授同时看见在他旁边还有几个白发苍苍的头。没有问题,这也是些教授们。因为帽子被打掉了,他们个个全在凛冽的寒风中光着头。

这个意外的相遇,使得老教授的心中突然激动起来。他扭过头,用炙热的眼睛看着夫人说:“秀!你看!”他指指那些白发苍苍的头想要说什么,可是,还没顾得说出来,忽然又指着不远处堆正和军警搏斗的人,惊异地喊道,“秀!你看!那是工人们呀。看,他们——工人也参加这个游行行列了!”他正挥舞着手臂,欣喜地探着头喊着,猛不防根长长的皮鞭,穿过拥戴着他的人群,凶狠地照着他的头部抽了过来。教授这时勃然大怒。他头也不回,对那皮鞭的来处轻蔑地连看也不看眼,依然挥着拳,探着受了伤的庄严的头,向工人群众高声喊道:“工人兄弟们!欢迎你们呵!全中国人民致团结起来呵!”

“工人兄弟们团结起来呵!”随着王教授嘶哑的喊声,无数的年轻人也喊起来了就在这时,王教授的面孔由刚才的愤怒激昂,变成了孩子般的明朗柔和了。看!他看见了什么呀?他看见那些被打了的工人群众正和被打的学生们,冲破了敌人的大刀和皮鞭,紧紧地握着手,并且拥抱在起了。他的眼睛潮湿了。他握住王夫人的手紧走了两步,喘喘地说:“联合起来了!全中国就要这样团结对敌了。”

游行队伍中,开始几乎是清色的知识分子——几万游行者当中,大中学生占了百分之九十几,其余是少数的教职员们。但是随着人群激昂的呼喊,随着雪片似的漫天飞舞的传单,随着刽子手们的大刀皮鞭的肆凶,这清色的队伍逐渐变了。工人小贩公务员洋车夫新闻记者年轻的家庭主妇甚至退伍的士兵,不知在什么时候,也都陆续涌到游行的队伍里面来了。他们接过了学生递给他们的旗子,仿佛开赴前线的士兵,忘掉了个人的安危,毅然和学生们挽起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