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燕仍然言不发。她抬起头看着道静,仿佛监视她是否会偷走东西似的。

道静好像听到了什么惊人的消息般,震动了下,“啊!他真是细?”她好像还有点不相信似的。

道静的面孔霎地红了。她想起江华在定县和她谈话时,也常这样针见血地指出她的弱点。

“那很好。马克思主义者应当是这样。——读到第五十了?这章里面有这样的内容吧?”他吊起眼睛想了想,随即背诵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科学的分析,却相反地证明了它是种特殊的,有特殊历史决定性的生产方式,并且证明了和别种确定的生产方式样,它是把社会生产力及其发展形态’”他忽然不背下去了,看着晓燕微微笑道,“记忆力很坏,记不清了。”

小俞抱住道静的头痛哭着。她哭林红,也哭自己明白这世界上的事太晚了。虽然她才只有十六岁,但是她却惭愧自己过去糊里糊涂什么也不懂。

道静直直地站在桌子跟前,把脸侧向旁边。

她们俩沉默了会,道静看下子走不脱,只好向白莉苹打听起许宁的情况来。对于这个曾做过她的“哥哥”的许宁,自从她遭遇了被捕逃跑教书这系列的变故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点联系了。

晚饭后,道静赶快抽空绕到前跨院去,方面希望能够找到满屯和他谈谈这几天的情况;方面也想要是能够从郑德富那里了解下宋郁彬这几天的活动情形也很好。正好,她到前跨院就看见郑德富个人在井台上打水。满屯不在家,郑德富代替了他的工作——打水饮牲口。奇怪,见了道静,老郑的样子变了,那可怕的白眼仁不见了,双浑浊的眼睛在黄昏中却闪出焦灼的光芒紧紧地盯着道静。他会儿看道静,会儿又左右看看,像有许多话要说。连那摇辘轳的大手也会儿动弹会儿停。

可是他老婆那双多疑的嫉妒的眼睛,使得道静仍然想就厌烦。答应不答应?她想了下,终于还是答应下来。因为她想出了个妙法,决定先去找他老婆,征求她的意见。她不同意就叫她和她丈夫去说;她要同意了呢,也自然会找机会守在旁边。这对于道静来说,也很有利。宋郁彬虽然直表现很正经,据说他也不乱搞女人,但道静却自然地对他提高了警惕。

大娘用衣襟擦擦眼睛说:“老头子上井陉煤窑去背煤,砸死在煤窑里;有个小子也早死啦;还有个闺女,婆家把她带到外省去也好几年没有音信。”

同学们手舞足蹈地几乎要互相拥抱了。两个教员也互相握着手。赵毓青满面灰尘,扬着眉毛兴奋地说:“林,咱们的斗争胜利啦!开头教育局不理我们,到县政府也不理我们,我们不停地喊口号,甚至要砸县政府,他们这才屈服啦。县长和教育局长亲自出来接见我们,答应撤换校长和伍雨田。”小赵清瘦的白脸晒黑了,他吐了口唾沫,拍拍道静的肩膀,微微笑。“嘿,怎么样?”那意思好像是说,“还是我对了吧?”

这是江华。他穿着破烂的农民服装,浑身沾满了泥水,闪身走进屋来。

“说吧,孩子,什么事叫你这么为难?”

你将跳过看守阴森的眼睛,握在——握在同志们的手中。

他勉强睁开浮肿的眼皮,向黑暗的四周审视着——这不是他原来所住的囚房。原来他住的是排囚房的靠头的小单间,小铁门上面有个豆腐块样的小窗洞,经过这个窗洞,他可以望见对面的堵灰色的墙壁和片铁丝网。但是从现在的窗洞望出去,他看见了青天和星星。显然,敌人为了迅雷不及掩耳地破坏他们的组织破坏政治犯们坚持下来的绝食斗争,要把他或者还有其他的同志突然弄走,在弄走以前,把他转移到个新的机密的地方使他无法再与同志们取得联系他躺在地上默默地思考了阵:“对,是这样的!”他判断自己不久之后不是被拉出去枪毙,就是被转移走。不管结果怎样,他必须趁着还有口气的现在,告诉同志们些事,些重要的事。

“去你的,什么劝告!”卢嘉川从竹榻上跃而起。他揉揉眼皮,好像拂去灰尘似的拂去了心上的愁闷,笑笑说:“你别担心我会怎么样的,其实,这算什么来,老罗,唱个歌子。你唱的马赛曲好听得很,唱唱吧。”

走进里院的南屋时,他扬着帽子摇摆着脑袋喊了句:“嘿,三缺净等我啦?”霎间,他多么像个浪荡公子啊。

她到北大女生宿舍王晓燕那儿洗了洗脸,又动员她去参加,她还是不去,她就个人到北大红楼后面去了。

“卢兄,她跟许宁样地这样称呼他你可以告诉我吗?红军和共产党是怎么回事?他们真是为人民为国家的吗?怎么有人骂他们——土匪?”

这老头儿的神经忽然紧张起来,他拿着烟袋的手有点儿哆嗦。但他克制着,慢慢地把烟灰磕打出来,和烟荷包起收拾好了,装在腰里,然后所答非所问地说道:“大少爷,您是念书人,什么不明白,我种您家那东洼的地,连着三年闹水,子粒不收,老伴儿饿死啦;您五福兄弟饿的跑走当兵去啦;家里只剩下我跟狗儿娘小狗儿,还有五福的妹子玉来——她,她叫我狠心卖给人家,也不知山南海北的哪儿去啦!”

“我们是北京大学南下示威团的,”许宁带着夸耀的口吻说,“卧了轨才乘上火车到南京向卖国政府示威。现在呀,南京城里恐怕正展开着我们同反动统治者的肉搏战呢。”

虽然熟识不过几天功夫,虽然这几天在海滨的长谈不过是些艺术人生和社会的空泛的议论,但是当这就要分别的霎间,他们的心里却都感到了难言的依恋。尤其道静的心里在依恋中还有种好像婴儿失掉母亲的沉重和惶悚。在北戴河有余永泽的仗义扶助,余敬唐收回了他那卑鄙的主意,但是他要走呢,她不能不感到像从前样的孤独困苦。

她站在稍远的棵老松树下好奇地观望着。群群的外国人和中国的少爷小姐,穿着各式各样颜色鲜丽的游泳衣,有的躺在海滩上,有的好像白鹅张着两臂,嬉笑着扑到海水里。停在岸上的只有少数外国老太婆,和中国的太太们。她们撑着洋伞,有的还带着小狗,悠然地坐在铺着洁白被单的沙滩上,欣赏着海景谈着闲话。还有个女人把杯白色的||乳|汁,可能是牛奶,倒在只洁白的盘子里喂给小狗吃。道静正看着,忽然听见个女人尖声地喊叫起来。她向那边望:这是个年轻的中国女人,站在个老太婆的洋伞旁边,服装阔绰而妖艳,特别是双珠子耳环,远远的就望见它在阳光下闪耀。这时这个女人正跳着脚大声叱骂着什么人:“小挨刀的!洋伞这半天还没拿来呀!晒死人,你这小贱货赔得起命吗?”

“这堆吹吹拉拉的玩艺至少也得值个十块二十块洋钱。”

于是她回过头来对许宁淡淡笑:“咱们该走了,走着谈好不?”

沿着石子马路向园外走着的时候,道静边走边对许宁说:“许宁,你愿意我到陕北去,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去呢。想,做梦都想!可是,我要克制这种欲望。你完全明白,华北形势越来越紧张,第二个东北的命运已经压在华北人民的头上。而北平又首当其冲。所以,我不能离开这里。”她抱歉似的看看许宁,两个人都陷入沉思中,谁也不再开口。

道静回到寓所,天已大黑了。她开开锁摸进门里之后,点着了盏小煤油灯,屋里的墙壁上立时显出了她消瘦而疲惫的影子。她想倒在床上休息会儿,但是十月了,屋里没有火炉是寒冷的,加上她身上只穿着件毛衣,又没有吃饭,就更加感到了冷不可耐。因此,她只好又站起身来跑到房东屋里说了几句话,在人家屋里暖了会儿,又找回壶开水喝了两杯,这才觉得暖和些了。

但是今晚当她坐在冷清的书桌前准备阅读——像过去样阅读的时候,却怎么也读不下去了。她沉闷地坐在桌子前,肚子咕噜噜地叫着,她已经又是天没有吃饭了。她本来想,要是见到刘大姐或江华,向他们要点儿钱,但是没有见到。

虽然碰到了许宁,却又不好向他张口说。她摸摸口袋,真连分钱也没有了。明天,明天只好再去当当。但是当什么呢?

件棉袍两件单长衫全送进当铺去了,所有的衣服只剩下穿在身上的件毛衣件夹袍。她四面望望空洞的屋子,茫然地笑笑:“真是家徒四壁呀!”她按着肚子趴在桌上忍受着饥饿的煎熬,忽然许宁那微笑着的热烈的眼睛又在她面前闪动起来。“你和我们块儿走吧,有什么困难,我可以设法帮助你”她摇摇头,笑笑,站起身打开个放在床头的破柳条包。

箱子里空空的,除了几本旧杂志几双破袜子什么也没有。

再也没有可以当卖的东西。可是在箱子的个角落里,她却翻到了用块绛红色乔其纱包得端端正正的小包包。见这个包,她的心悸动了,忍不住用手慢慢打开来。这时,林红同志临终时赠给她的毛背心赫然展现在眼前。

在狱中因为怕叫看守抢走或失掉,她把这件珍贵的礼物时刻不离地穿在身上,整整穿了年。出狱后因为怕穿坏,她才脱下来不再穿它,而用条极华美的纱巾包起它藏在箱底。

无论身上多冷,多穷,她视若珍宝,绝不肯再动它动。

此刻,在寒冷的深夜,她禁不住把这件毛背心紧紧抱在胸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贴在身上的鲜血凝成的礼物

囚徒,时代的囚徒!

不是囚徒是俘虏,

她低低地唱起了林红教给她的歌子。

冷风敲着窗纸,黯淡的灯光照着空虚的四壁。惨痛的悲愤与深沉的相知的幸福,这时,齐涌上了她的心头。——她从林红又想到了卢嘉川。于是几行小诗,就在这饥寒交迫不能成眠的夜里,跳到了纸上。

勇士呵,你没有死。

你那嘹亮动人的声音,响遍在被蹂躏的国土上。

雨花台前的枪声,不是把你——是他们自掘坟墓在下葬!

夏夜,明媚芬芳的夜晚呵,你的窗外盛开着无名的野花,明月照着你安睡的脸,夜莺就在你的窗前低声歌唱。

它唱,唱——倒下的勇士你知道吗?

你心爱的姑娘拿起了你放下的枪。

你给她胸中点燃起复仇的烈火,她擦干眼泪又挺起胸膛。

为了相爱的人不再惨别,为了孩子们欢倚爹娘,也为了偿还你们青春的宿愿。

勇士呵,她拿起了你放下的枪!

第三十二章

道静早起之后,正像每天的习惯样,读两小时的理论——此时她正读着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忽然听到门外有个声音在喊:“有个姓路的在这儿住吗?”

她跳到院子里去。

“江华!”她在心里用力地喊了声,他们俩的手就握在块儿了。

江华穿着破旧的呢大衣,黧黑的脸上已经有了风霜和劳累的皱纹。连鬓胡须也特别清楚地显了出来。他搓着手,在屋地上站了会儿,打量了下道静,又向寒冷的四壁看看,这才微笑着说:“怎么样?这些日子定很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