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静直直地站在桌子跟前,把脸侧向旁边。

白莉苹仍按住道静坐在她身旁的沙发上,紧盯着道静的眼睛微笑道:“得啦,傻孩子,你这两套可蒙不了我这两只眼睛。阿拉什么没经过,什么不明白?像你这样年轻热情醉心无产阶级革命的时候我也经过。小布尔乔亚出身的知识分子,哪个没经过这个幻想革命的时期呀!可是后来,在事实面前我渐渐明白啦,渐渐清醒啦——那好是好,可是离的太远太渺茫啦。共产主义,要哪辈子才能实现呢?革命什么时候才能成功呢?而且要坐牢要杀头,幸而不被捕,也是什么铁的纪律呀,个人无条件的服从呀,于是我回过了头。”她轻轻叹口气,停了停,又说,“想起来人生不过如此,过眼云烟,得乐且乐吧。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了,什么雄心也没有了。趁着年轻,舒舒服服过它几年算啦。你呀,小林,看你的服装风度谈话,我就知道你还在迷着那个

晚饭后,道静赶快抽空绕到前跨院去,方面希望能够找到满屯和他谈谈这几天的情况;方面也想要是能够从郑德富那里了解下宋郁彬这几天的活动情形也很好。正好,她到前跨院就看见郑德富个人在井台上打水。满屯不在家,郑德富代替了他的工作——打水饮牲口。奇怪,见了道静,老郑的样子变了,那可怕的白眼仁不见了,双浑浊的眼睛在黄昏中却闪出焦灼的光芒紧紧地盯着道静。他会儿看道静,会儿又左右看看,像有许多话要说。连那摇辘轳的大手也会儿动弹会儿停。

满屯看了道静眼,没有说话。

大娘用衣襟擦擦眼睛说:“老头子上井陉煤窑去背煤,砸死在煤窑里;有个小子也早死啦;还有个闺女,婆家把她带到外省去也好几年没有音信。”

“伍老师在县党部里呢,校长在教育局里。”

这是江华。他穿着破烂的农民服装,浑身沾满了泥水,闪身走进屋来。

“不!”晓燕摇摇头,皱着眉,比平日更大人气。

你将跳过看守阴森的眼睛,握在——握在同志们的手中。

“水水”他朦胧的不甚清醒的神志又告诉他渴,渴得真难过。由于渴的刺激,他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存在,于是他睁开眼睛,向昏沉的漆黑的牢房里茫然地望着。高高的铁窗上透进了青天上的几颗星星,远远的似乎有岗兵的皮靴在橐橐走动。身边呢,几只饿坏了的老鼠在地上跳来跳去——好像在试探着要吃他身上流出的凝固了的血渐渐,他完全清醒了。个意念突然占据了他的心头——使他忘掉了难忍的渴,也忘掉了燃烧着全身的剧烈的痛楚。

“去你的,什么劝告!”卢嘉川从竹榻上跃而起。他揉揉眼皮,好像拂去灰尘似的拂去了心上的愁闷,笑笑说:“你别担心我会怎么样的,其实,这算什么来,老罗,唱个歌子。你唱的马赛曲好听得很,唱唱吧。”

卢嘉川坐在老王的小屋里又等了会儿,老头回来告诉他,大门口果然有好像侦探的人在转游,因此他只得留下来,直到下午七点,他才在个同学屋里换上套漂亮的西装,摇晃着身子吹着口哨,像个浪荡公子,趁着黄昏时的马蚤乱,走出了北大三院的大门。

她到北大女生宿舍王晓燕那儿洗了洗脸,又动员她去参加,她还是不去,她就个人到北大红楼后面去了。

卢嘉川和林道静两人真地谈起来了。而且谈了很久。

这老头儿的神经忽然紧张起来,他拿着烟袋的手有点儿哆嗦。但他克制着,慢慢地把烟灰磕打出来,和烟荷包起收拾好了,装在腰里,然后所答非所问地说道:“大少爷,您是念书人,什么不明白,我种您家那东洼的地,连着三年闹水,子粒不收,老伴儿饿死啦;您五福兄弟饿的跑走当兵去啦;家里只剩下我跟狗儿娘小狗儿,还有五福的妹子玉来——她,她叫我狠心卖给人家,也不知山南海北的哪儿去啦!”

“鬼鬼祟祟做什么?走!”个士兵凶狠地用枪把戳了卢嘉川下子,就把他们关进每个门上都有个方洞的小监房里。

虽然熟识不过几天功夫,虽然这几天在海滨的长谈不过是些艺术人生和社会的空泛的议论,但是当这就要分别的霎间,他们的心里却都感到了难言的依恋。尤其道静的心里在依恋中还有种好像婴儿失掉母亲的沉重和惶悚。在北戴河有余永泽的仗义扶助,余敬唐收回了他那卑鄙的主意,但是他要走呢,她不能不感到像从前样的孤独困苦。

杨庄是个荒凉的沿海小村,周围除了沙丘,青翠的树木是很少的。但是当她走着走着,沿海滩走出了几里路之后,情况就渐渐变了:葱郁的树林,鲜艳的结着累累苹果李子的果树,簇簇整齐地出现在山巅在低洼的小峡谷里。合欢树上飘着清香的娇羞的花朵,就在这些美丽的绿树中间葳蕤地到处盛开。

“这堆吹吹拉拉的玩艺至少也得值个十块二十块洋钱。”

道静心里陡地动,忍不住问道:“绝食?哪儿绝了食?啊,听说啦!就是!那些人怎么这么傻啊。”

“对啦!那些人真是傻得要命。”女人高兴地侧过头来盯着道静,“就是那些不在共产党的,也跟着共产党闹起绝食来。他们喊什么反对国民党的秘密逮捕啦,秘密处死啦,又反对什么卖国不抗日啦嘿,还是咱们这屋子里清静——他们闹,叫他们闹去吧。”她又把头转向小俞笑道,“小妹妹,有人给咱们这屋里送过小条吗?听说关在这儿的三四百人齐绝了食,就是用秘密传条来商议的。”

道静着了急,正想怎么回答这个女细,小俞这孩子抢先说了话:“你问的正对!我们正想打听打听是什么人出主意要绝食的!我们没看见小条——他们为什么不给我们送个看看?真糟糕!”

“哦,傻妹子,你们不可靠,所以那些共产党才没有给这屋里送条来。活该咱们吃几天饱饭!陪着她们,她们强迫我也饿饭,可受不了啦。”伪装囚犯的女细饿极了,来到这儿再也掩饰不住她那丑恶的真面目。

突然,小俞变了脸。她瞪着眼睛盯住那女人,狠狠地向那虚肿的脸上呸了口唾沫:“呸,你这臭女人!真正不要脸!真没骨头。这么馋嘴!你怕挨饿,上这屋来也白搭,我们也就要绝食啦!”

那个女人愣住了。

道静望着小俞那机灵气愤的面孔,脸上浮上了浅浅地看不出的微笑。沉了下,她对女细说道:“谢谢你来给我们送了消息,不然我们也要变成罪人了。”

她把眼睛转向小俞,坚决地用几乎是命令的口气说道,“小俞,咱俩不能再延迟,从现在起咱们不要再吃任何东西啦!”

小俞点点头。忽然扑簌扑簌掉下眼泪。她边掉泪,边对道静小声说:“林姐姐,我听你的!郑姐姐死了,我什么都听你的——听你的话好吗?”

那女细脸孔转向她俩,盯住她们,好像不认识她们似的,仔细听着她们的每句话,看着她们的每个动作。香烟头儿烧着了她细嫩的手指,她才“呀”地喊了声把它丢掉。然后冷笑了声,看着顶棚狠狠地说道:“看守报告说你们是两个好人,两个不愿绝食的人,我这才到你们这儿来。好,原来也是两个共产分子!我还想请求上级开放你们呢——妈的,混蛋看守!”

原来由林红教育过的那位姓刘的女看守,看见所有的囚犯都绝了食,她怕道静她俩也绝食,身体受不了。因此边瞒着道静两个,边报告上级说她俩不愿绝食,依然送饭给她们吃。并且尽可能送了好饭。道静和小俞成天倒在床上毫不知道外面的情况,这才闹了这么个误会。

道静不再开腔。小俞也不再开腔。会儿午饭送来了,她们静静地躺着不动也不吃。那个女细还想再挣扎下——原来她以为道静小俞是两个没骨头的人,因此开头就疏忽地露了马脚。刘看守给她们送来了丰盛的饭菜:有腊肠,有大米饭,有香喷喷的红烧肉。道静她们看也不看;女细索性坐在床上大嚼着。边吃,边对小俞甜迷迷地笑道:“小妹妹,你才十六岁,干吗也这么傻呀?你妈在家里要知道你挨饿受罪该多难受!嘿,听话!过来吃点。吃饱了,我送你回家。”

小俞抬眼看看道静,道静也看看她。两人都不开腔。女细闹个没趣,吃饱了就蒙头大睡起来。晚饭端来了,刘看守劝道静两个人吃,两个人还是不吃。那女细又大吃顿。

吃饱了又大睡,呼噜呼噜的鼾声吵得道静更加不能睡着。半夜时她轻轻咳了声,小俞赶快在黑暗中仰起头来:“林姐姐,你还没有睡着?肚子饿吗?”

“不饿,小俞。”道静的声音有些发抖,“绝食不是件容易的事,它是挺难忍受的。小俞,亲爱的小妹妹,你受得住吗?”

半天,小俞才回答:“我想,我是能够忍受的。现在我碰到不好忍受的事,我的眼前就站着郑瑾姐姐林姐姐,我的伤比你轻,不要紧。我就是担心你”

“我更不要紧。我还年轻,我的身体好多了。”道静轻轻回答。她的血流快了,脸上发着烧,“小俞,咱们会胜利的——不是咱两个人,是几百个人同时绝了食。这是多么无畏的斗争啊!再说,蒋孝先不敢把咱们全饿死的!”

“林姐姐,我跟着你——你怎么样,我怎么样。饿死也不要紧!”说着说着小俞哭了。她低声抽噎着,好像怕叫道静听见。

“傻孩子,为什么活活的人,生生自己饿死自己呢?”女细响亮的声音把两个人全吓了跳。原来她是装睡呀。这个家伙这时目标照准了小俞:“听人劝吃饱饭。你这小小年纪干吗也替共产党白白送死?你不想你的爸爸妈妈吗?你没有男朋友吗?嘿,看那年轻的爱人们成双成对地在公园里玩乐,是多么美呀!”

鸦雀无声。回答这卑鄙的劝诱的是:道静沉默——小俞也沉默。黑洞洞的小屋里发着腐霉的臭气。小俞不哭了,她咬着牙齿,按着肚子,饥饿像火烧样激怒着她,她恨不得跳过去咬那女人口。

第二天下午,女细看在这儿搞不出什么名堂来,她爬起床拍拍身上的土,向两个衰弱得再也不能动弹的人狠狠地斜白了眼,撅着屁股走了。她刚走不久,小俞被拉出去审讯。当她再被抬回来的时候,浑身血迹,满脸伤痕,披头散发,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被扔到木板上像死人样。

当她苏醒过来时,没等直忧虑地盯着她的道静开口,第句话就说:“林姐姐,我什么也没说!我本来是个平常的中学生,就是什么也不知道嘛。我——我哪里知道谁的主使呢?我也没投降。我要和,和大家起饿”滴眼泪都没有,小俞又像睡着样昏过去了。

道静的眼泪大粒掉着——多么可爱的孩子呀,中华民族应当以有这样的儿女为骄傲!

两个人睡在昏黑的小屋里。天两天三天,伤和饿加在起,她们几乎时时都处在昏迷状态中了。刘看守因为说了谎话,已被调走。这孤零的女囚房就像坟墓般空虚恶臭,悄无人声。当她们稍稍清醒的顷刻间,她们就同时微微睁开眼睛——那彼此热烈的瞥呵,小俞哆嗦着,伸出枯柴样的小手,抖动着灰色的薄嘴唇,送出了低微的声音:“妈妈!你和妈妈样”她把道静当成了郑瑾,当成妈妈样的亲人。当她看见了道静善良热情的眼睛,看见她像郑姐姐样顽强不屈的意志,她深刻地感到了革命力量的伟大。这力量无时无刻不在温暖着人们的心,鼓励着人们的灵魂向上。

第四天上——已经是全体绝食的第七天了,道静在昏迷中觉得脸上像被什么东西打了下,她突然惊醒来,下意识地向脸上摸:个小小的纸团滚到她的头旁。她拿起来打开看,铅笔字潦草地写着:知道你们在艰苦奋斗——响应了绝食斗争,全体难友异常欣幸。本日全体难友已复食当局已答应了部分条件。希即进食,多加保重——开始不要吃得太多。以后当经常联系。

道静推醒了小俞,把条子递给她。她看着,瘦削的小手簌簌地抖了起来。

“林姐姐,这这是不是做做梦呢?咱们开开头,只吃点米汤行行吗?”

道静张嘴笑笑。她的圆脸已瘦得只剩窄窄的条了。

“小心点,敌人花招很多。咱,咱们再,再听听吧。”

又过了约莫两个钟头,已到吃晚饭的时候。她们听到走廊里有抬桶子的哗啦声,还有狱中杂工——也许是宪兵之流骂街的声音:“妈拉个巴子!饿就饿个真死呀!闹半天还得吃饭——还要吃他妈稀饭。‘望乡台上打转游’,不知死的鬼!”

新换来的女看守又凶又狠地走来问她们吃饭不吃的时候,道静赶快回答她:“我们和全体致行动——快拿稀饭给我们吃!”

集体的力量是伟大的,是无穷的。当林道静感受到她和小俞不是孤单的孤立无援的个人行动的时候,她们的心同时被融化在个看不见的,隔着多少层铁壁然而却紧紧结合在起的伟大的整体中。她们看不见那整体,看不见那些坚强的面孔,她们依旧还躺在黑暗的被隔离了的囚房中,但是她们却感受了那无数热情的手臂,那无数热情的面孔——她们是和那些坚强的人,死亡也吓不倒的人呼吸在起的呵!自从看见了扔进来的小条,好像吃了起死回生的灵药,她们的精神立刻振作了,吃过稀饭,精神更活跃了。夜间,小俞偷偷趴在道静的身旁,伏在她的耳朵边,神秘地小声说:“林姐姐!林姐姐!你猜怎么着?我今天才明白,才明白咱们斗争的意义。原来像郑瑾姐姐那样的人,这里头有的是啊!”

道静微笑着。深夜里,她的面孔宁静而快活。她做了个动作,无意中非常像郑瑾——她抚摸着小俞柔软的头发,热烈地然而又异常温柔地说:“小俞,我真高兴!我觉得我的思想又进了步,敌人再不能分隔我们——我们永远是革命集体中的分子了!”

第二十章

当道静从农村回北平找徐辉的时候,徐辉正是因为市委临时调她做交通工作,离开了学校。当学校放了暑假她回校来的时候,才听说道静已经被捕。她只能暗中打听道静的消息,却没有办法去看她。这天,天已经黑了,她正要回宿舍去,刚走到女生宿舍的门口,却听见有人在喊她:“徐先生,徐辉!”

徐辉站住了。四面望望,想找喊话的人。但是在昏暗的街灯下,除了个躺在大门外树荫底下的男人,附近什么人也没有。她只好凑近这个人。只见他衣服破烂,头发很长,脸上手上全黑黑的沾着煤屑,像个摇煤球的工人。这个人见徐辉走近他,就慢慢站起身来,沙哑着嗓子说:“徐先生,您老家叫我捎信给您来啦。”

“哦,老李,是你呀!”徐辉惊讶地低声喊着,同时望望周围的行人,“跟在我后边,咱们到前边小胡同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