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破坏旧的,怎么能够建设新的?”罗大方抢着反驳他,“你忍心叫这女孩子被余永泽毁灭了吗?你应当做摧枯拉朽的迅雷闪电,而不要做——做‘孔老二’的徒弟!”

二楼工役室的屋门半开着,宪兵们在这儿过来过去地走过好几趟,但卢嘉川在工友老王的铺上却静静地躺了四个钟头。

“泽,你不要破坏我的信仰好不好?”过了会,她振作起来,决然地说,“你折磨得我够瞧了,我相信他们,我定相信他们!如果我错了,我自己负责;如果因为这个我变坏了或死了,我谁也不怨!”

“年多以前我们就认识。而且是在个非常重要的时间,非常美妙的地方。”卢嘉川向白莉苹玩笑似的述说着过去的情形,“那天,林道静正和我那位老姐夫在争论,真怪有意思。嗨,你怎么不在那儿教书啦?现在在做什么?”

道静见老头风尘仆仆又冷又饥的神色,连忙找个凳子让老头靠火炉坐下,并且问老头:“没吃饭吧?跟我们块儿”她的“吃”字没有说出口,余永泽早向她使了个眼色。她点点头,看看那桌子珍美的食品,想起就要来的贵人,就到外面买回了包烧饼递给老头,说:“老大伯,吃点这个吧。”

立刻上来五六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把他们押了出去。

我用轻细的芦管写在沙滩上:“阿格纳思,我爱你!”

这夜,在陌生的古庙里,道静睡得很香甜。静静的海浪,聒耳的蝉声,全在她的梦里幻成了美妙的音乐。

第章

“告诉同志们——告诉同志们”他仰卧在潮湿的地上,浑身痛得连动也不敢动地直直地躺着。“定要告诉他们——定要告诉他们!”

他已经被押在北平宪兵司令部的监狱里两个多月。残酷的刑罚并不曾动摇他的意志,他顽强地斗争着。虽然他被打得死去活来,但是,为了争取公开审讯,为了争取改善政治犯的生活,他仍然领导了监狱的绝食斗争。这是绝食之后的第三天,他们正准备把政治犯在这里所遭受的非刑拷打和非人待遇写成篇消息,通过个在狱中的“关系”传到社会舆论界的时候,卢嘉川突然被提出来审讯。他的双腿被老虎凳轧断了;十个手指被铁扦刺得鲜血涌流;他被打得奄奄息,已经不成|人形了。但是任何敌人渴望得到的消息和秘密,没有从他嘴里透出个字。他怀念着,时时怀念着教育了他培养了他的李大钊同志。他准备着,准备为他所景仰的事业流尽最后的滴血但是狡猾的敌人并没有即刻枪毙他,在他被打得昏昏迷迷的时候,有阵,他仿佛听到了两个刽子手的对话:“这小子完啦,还费这个劲干吗?赏给他颗黑枣多干脆!”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司令可瞧得起这小子,八成,还要解到南京去请赏”

当卢嘉川从昏厥中苏醒过来,当他的生命又次地战胜了死亡,当他躺在漆黑潮冷的地上能够清楚地思想的时候,“告诉同志们”的意念,强烈地超越了切痛苦地占据着他的心头。

他勉强睁开浮肿的眼皮,向黑暗的四周审视着——这不是他原来所住的囚房。原来他住的是排囚房的靠头的小单间,小铁门上面有个豆腐块样的小窗洞,经过这个窗洞,他可以望见对面的堵灰色的墙壁和片铁丝网。但是从现在的窗洞望出去,他看见了青天和星星。显然,敌人为了迅雷不及掩耳地破坏他们的组织破坏政治犯们坚持下来的绝食斗争,要把他或者还有其他的同志突然弄走,在弄走以前,把他转移到个新的机密的地方使他无法再与同志们取得联系他躺在地上默默地思考了阵:“对,是这样的!”他判断自己不久之后不是被拉出去枪毙,就是被转移走。不管结果怎样,他必须趁着还有口气的现在,告诉同志们些事,些重要的事。

于是他开始同自己完全不听从指挥的躯体展开了顽强的斗争。

他的双腿已经轧断了,只有层薄薄的血肉模糊的肌肉连接着折断的骨头,要想移动下这样的腿那是不能想象的;而且上肢和脊椎痛得渐渐麻木了;十个被鲜血泡起的手指头肿得变成了大熊掌;何况还有副沉重的手铐紧紧地铐在它上面。但是,他却又必须要挪动自己。他思考的结果,只有去接近墙壁,试着去寻找他需要寻找的人。

他似乎想要恢复下精力,闭起眼睛歇了歇,然后开始试着翻转身来,但是没有用处,整个机体好像块石头,他咬着牙拚着所有的力气,想使身体动动,也竟毫不可能;反而由于震动了伤处,阵剧痛袭来,他又陷到昏迷的状态中了。

夜,当窗外的角青天几颗星星又出现在他的眼前的时候,他内心的痛苦超过了肉体上所有的疼痛。

“天快亮了吧?到白天——能否叫我活到白天呢?”于是他回想起了整个夜晚的事情:大概十点钟的时候,囚犯们都睡了,他突然被提出去审讯。在间昏暗的不大的房间里,个白胖子带着可怕的狡猾的笑容,坐在褐色的好像长蛇样的写字台后对他说:“冯森,能干的小伙子呵!可惜——这不是你施展威力的时候趁早,把你们现在新成立的组织名单交出来吧!”

“不说吗?成了这个样子还不说吗?在监狱里组织支部领导绝食争取权利你是主要领导者,还能再隐瞒下去吗?好,我看你是成心要葬送你所有‘同志’的性命!告诉你,我们已经完全知道你们的名单和计划了,等不到你们告诉给外边个人,我们就要把你们统统枪毙!”

任这个诡计多端的胖子软磨硬吓,卢嘉川却沉稳地胸有成竹地不声不响。他知道敌人如果真正得到了他们的名单,便不会再同他这么费劲了,正因为他不知道,所以他说“知道了”。但是不管怎样,他知道他们的活动和斗争计划是被人告密了;有些同志也就会被猜疑而送命。为了挽救这些同志的性命,为了斗争继续下去,他必须在敌人这个突然袭击任何同志都不知道这个阴谋的紧急情况下,迅速地告诉同志们揭破敌人的阴谋,使斗争坚持到胜利。

他再次地试图挪动僵硬了的躯体。他把全身的力气都放到两条胳膊上,他咬紧牙关把两条胳膊肘并撑在地上,在心里喊了声:“动!”尽管痛得血和汗齐涌流出来,但是身体却仍像千斤巨石,动也不动。

他喘息着,昏昏迷迷的。渴,可怕的渴好像要吸尽他生命中最后的点热力,他觉得自己就要陷入不能支持的状态了。喘喘气,舔舔浮肿干燥的嘴唇,想咽口唾沫,唾沫却滴也没有。他想把手指插到潮湿的土地里,想挖把泥土送到嘴里,但是手指头还没动就已经痛入骨髓

不远处传来了几声橐橐的皮靴响和低低的人语声,按两三个月来的习惯,他知道已经是清晨三点钟了,这是值班的卫兵们在换黑夜的最后班岗。再有两个钟头天就大亮了,那时候,到那时候——不,每分钟他都可能被突然从地上拖走。个人的生命,个人的切算得了什么,可是,党的事业,集体的事业,还在燃烧着的斗争火焰却不能叫它停熄下去。他开始责备自己对于伤痛的软弱和畏缩,只要有口气,只要血管里还有滴血在流动,那么,他便不应当放弃斗争——不论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叛逆”的身体。于是他猛地像条大虫似的蠕动下,又猛地好像在团大火当中滚——他的身体翻转过来了,可是人又昏迷过去了。

醒过来时,他的嘴唇紧挨着冰冷的土地,他笑了。他闭着眼睛,忍住心脏的狂跳和燃烧似的剧痛,用两只肘子挨着地,于是下下蠕动起来。

爬到了面墙壁下,他昏迷过两次。但是,他的生命中好像有着顽强的永不会枯竭的力量,当他刚刚清醒些,便急急地用着木棍样粗笨不灵的手指在墙壁上敲击起来。

“嗒塔,嗒嗒嗒嗒,嗒嗒嗒。”

等了会,没有回音。静寂的深夜中只有老鼠在地上跳跃的微声回答着他沉重不安的问讯。

天色就快放明了,窗外青天上的星星稀少了,将会发生的事越来越近了,但是他在这监狱里的最后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生命只有次”他歪扭的红块紫块的脸上浮过个嘲弄自己的微笑,“难道就这样完了吗?难道静等着被刽子手拉出去枪毙吗?眼看同志们被敌人暗算吗?不能!不能!”

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蠕动到第二面墙壁旁边的。他又照样敲了黑沉沉的冷森森的墙壁,也照样没有得到回答。于是他转向第三面——也是最后的面。如果这儿也得不到任何回答,那么今晚算白过了,周围没有住着同志,那么,他不能再想下去。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不顾伤口因为不断的移动又涌流着鲜血,他躺在血泊中用手指把同样的声音又敲了次。

像狸猫样,他耸着耳朵。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在这面墙壁的另边,传过来使他惊喜若狂的敲击声。准确的同志的声音叫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就在他狂喜的霎间,他却又昏了过去。

衰弱疲乏。当他醒过来后,听听囚房内外都寂静无声,便和墙壁那边的同志用手指开始了无线电式的谈话。

“你是谁?”

“八号——李亮。”

“号——卢”他闭着眼睛歇了下。

“紧急情况,赶快传给同志们——狱中斗争形势发生变化,敌人已知道我们的计划,某些同志和我可能被处死或弄走。可是我们的斗争必须坚持下去;我们的绝食斗争和敌人的这杀人阴谋,必须赶快传播到外面去,狱中同志也必须警惕起来加紧团结”

要说的话说完了,血似乎已经流完了最后的滴,但是卢嘉川的脸上却浮现出种安详的和谐的从未有过的幸福的微笑。直到这时,他好像桩心事已了,肩上的千斤担子已经卸了下来,他的头渐渐耷拉下去,身体动也不能再动了。

第二十三章

天两天三天——十天过去了,个月过去了,卢嘉川并没有来找林道静。

怎么回事呀?

道静清楚地记得他那天说的话:“三天之内定来拿东西。”可是他再也没有来。她的希望刻刻地减少,忧虑刻刻地加多,疚愤的心情也时时地加重。她想打听他的下落,但是无从去打听。所有认识他的人——许宁被捕了,罗大方去察北了。她也曾去找过卢嘉川的朋友李大嫂,但是李大嫂已经搬了家,院里的街坊谁也不知道她搬到哪儿去了。

道静终日若有所失似的坐立不安。

“为什么不决心留他住下?为什么不想尽办法帮助他?有阻碍吗?为什么不冲破这些阻碍?”仿佛是自己出卖了同志似的,她的心里感到了难忍的疚痛。她恨自己脆弱犹豫;恨自己没有决心保护自己所尊敬的人;她也更加恨起余永泽的落后自私。整天整天她就那么呆呆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翠绿色的孤单的小枣树。她觉得世界忽然变了色,她觉得她刚刚敲开的幸福的大门,在她刚要迈进的时候,却突然紧紧地关闭了!没人的时候,她拿出卢嘉川留下的提包捏着思索着——并没有依照他的话把它烧掉,她总还希望他会来拿它。很快的,她变得苍白而憔悴。

“怎么啦?为什么苦恼?”余永泽觉察到了道静的变化,有天,忽然这么问她。但她只是摇摇头不说什么。可是,余永泽还不断地问。问得她发烦了,不由忿忿地说:“是个有良心的人谁也过意不去!是出卖不是出卖谁知道呢?”

余永泽瞪着小眼睛,丝含着讥讽和轻蔑的笑容浮在他的嘴角:“又是为贵友卢先生吗?那么,我劝你还是死了心吧!像这种铤而走险的人有几个有好结果的!”

道静直直地看着余永泽。沉了沉,她把抓住余永泽的手臂慌促地喊道:“真的?你怎么知道他?他被捕了吗?”

余永泽带着骄傲的自信的神气点点头。他要破釜沉舟地使道静对卢嘉川绝望,虽然,他并不清楚卢嘉川是否被捕了,但是仍表示了深知个中秘密的神气。

道静再也忍不住了,她趴在桌子上,双手抱住头低声地啜泣起来。为了她深深敬爱的同志的不幸遭遇,她再也不去顾忌余永泽的讥笑和妒忌。余永泽站在旁边,愤懑地紧咬着薄薄嘴唇,终于他也忍耐不住地发了火:“我不相信你的共产主义真有这么大的力量啊,可惜被抓走啦,不能成其好事啦不要紧,好在你的‘同志’还多着哩”

“住嘴!”道静暴怒地跳起来,“我不允许你拿我的痛苦开玩笑!”歇了下,她哭着说,“真没有心肝!眼看好好的个青年人被抓走啦,要丧命啦,你还幸灾乐祸冷嘲热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