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晓新不声不响,人像松掉似的,把肩上的大背包"咚"下扔在地上,扑在床上哭泣起来,哭了会儿,又用枕头把脸捂起来,只见她瘦弱的肩头,不停地颤动着。

门开了,出现的是舅妈葛美丽的张白白胖胖的脸,葛美丽在家工厂搞财会,大小也算个科室人员,她长得很大气,好像是富贵的太太,平日衣着打扮也绝不俗气,但她看人,总是带着猜忌,两只眼睛像探照灯样警惕。她的特长,就是嘴巴功夫到家,对谁都是嘲讽口吻。

刘晓武也进行尖刻的回击:"只会纸上谈兵有什么用!"

肖竹清说:"那个人就是马老!"

洁岚同刘晓武告别后就直奔她们的新家,远远地看见灯光,走近了还能看见玻璃窗上薄纱似的水汽,她心里泛出股暖意。推门进去,那几个女孩几乎同时喊起来:

"舅舅!"

"昨晚上?"

"对!"洁岚说,"她昨晚睡在我这儿!"

他点点头,脸色松弛了些,说:"到你住的地方,我要带她回去,教训她。刚才我以为她会来找你,直在庆丰中学校门口等!"

"她今天没回家?"洁岚诧异地问,"为什么不去她学校找?"

"找过了,没找到,她妈妈要报派出所,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这种事哪能搞大呢?个家有两个女的,矛盾就不会断。"他愤愤不平,存着口恶气似的,"娘跟女儿也样!我不知道假如没有我了,谁来收场!"

"这回不是容子的错!"洁岚坚持着。

舅舅回答说:"家务事里没什么原则的!晓得吗?"

舅舅杜贤荣皱着眉,抱怨生活像七巧板,这儿放平了那儿又翘起块。说话间,他手指点点戳戳,顺便把洁岚也骂了顿,他说:"晓得吗?你外公跑来发了通脾气,说我赶走你!"

外公是个古怪的老头,说不定,舅舅的性格就是他复制出来的,但是,那凶巴巴的老头居然站出来为她大动干戈,同亲儿子吵翻,这使洁岚心里怦下,仿佛什么东西同那老头连起来了:妈妈是多么爱自己的父亲呵,这种爱也许早间接地传递着,默默地潜伏在洁岚内心了。

"你老外公回家路上偏偏又跌了跤,这下我更加焦头烂额了!"舅舅说,"他跌得很凶,腿骨折了,你说要命不要命!我变成个公用的人,被几方面差来差去!"

路上,舅舅就咕噜咕噜地责备这个,抱怨那个,洁岚过去从没听过个人连着发这么多牢马蚤,他也算是破了项记录。洁岚真可怜他,他还没老,就糊涂了。她觉得有志气的人遇上难事,应该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脸的晦气就等于彻底认输了。

"舅舅,你原来不这样的!"洁岚忍不住叫道。

穿着发硬的外套的舅舅干咳声,不再回答,给这场谈话打上了休止符号。

回到宿舍,从窗口看去,里面漆黑片。舅舅远远地在门口站着,问:"她不在是吗?"

洁岚开了门,果然发现四个床铺上都是空空的,就说:"舅舅,请进来等会儿!"

杜贤荣心不在焉地答应了声,人却站着不动。几分钟后,他又改变主意了,"我再去别处找找,假如她来了,你让她立即回家!"

舅舅前脚走,容子后脚就闯进来,快得像自天而降,她脸上笑嘻嘻的,"他走了是吗?"

"你躲在哪里?"洁岚火冒冒地说,"舅舅去你学校找过你!"

"别怪我,我旷课天。今天觉醒来就是十点钟,往常都是妈妈来把我拍醒的,"容子说,"我好可怜呀,今天天就像关禁闭,说话也没人说。刚才房东老奶奶让我上楼看照片去"

"你听到我们在找你?"

"说没听见这是不现实的,可是,"容子说,"就这么回去太难堪了,像个俘虏。知道不,老奶奶的女儿原来在香港,现在又去了美国,呵,周游世界。知道不,她很漂亮,风度像伊丽莎白·泰勒。"

真是个被宠坏的公主,她根本想不起舅舅为了找她,已经在外面转了天!他发着牢马蚤,气势汹汹,可眉宇间的焦急却难以掩饰。洁岚说:"你快回去吧,舅舅定又上别处奔波了!"

"他定是为自己奔波去了,他到处在找工作。"

"找工作?"洁岚大吃惊,听妈妈说,舅舅原本在家小厂当技工,后来辞了职,考进家高级的宾馆,"他怎么会失业呢?"

容子吐吐舌头,"爸爸不让我告诉别人他让人家辞退了!"

洁岚呵了声,然后就是阵沉默。她忽然有些为母亲难过,妈妈对娘家人总是那么牵肠挂肚,她很为舅舅骄做,常常对外人说,我弟弟很努力,进了独资的第流宾馆,也许她明天还会这么提起,说这些时,她总是抬着头,双手比划着。

"有半年多了,爸爸直在东奔西跑!"容子轻轻地说。

"那你赶快回去,越快越好!"洁岚说,"假如你还犹豫,那就是太不体谅舅舅了。"

"我没说不回去!"容子为自己辩解,"你干吗这么凶?"

洁岚抱歉地笑笑,人急躁起来,心乱如麻,要慢声细语倒反而假里假气了,她想象得出,像舅舅这种聪明的男人,旦失了业,是怎样的番滋味,他为什么不跟别人提这个?洁岚只记得他照旧每天早就出门:他上惯了班了。不知他这些天在外碰壁是怀着怎样的沮丧心境。

后来,容子终于答应回家,但她的嘴撅得高高的。天色已晚,洁岚披上外衣送容子回家。她仿佛觉得容子比什么都重要,她对舅舅所怀的怜惜的感情,对以前的误解的歉意全部转到了容子这小姑娘身上,她怕那女孩出任何意外。

"洁岚姐,"容子说,"你没把我的事告诉黄潼吧?"

"没有。"洁岚说,"知道吗,黄潼近几天取得大成果了!他的篇习作上了中学生文学报。"

"我要生你气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现在报刊零售部已经关门了,我得等上十多个小时才能买到那份中学生文学报!"容子的脸下子变得极为动人,"我要寄封信,明天寄出,估计星期上午黄潼就能收到我的祝贺信!"

洁岚陪着这个双眸发亮的女孩走到舅舅家门口,家里亮着灯,窗户大开着。洁岚想,假如容子不回家的话,那盏灯将彻夜不眠。容子望着窗口,抱住双肩,护着胸,又成为个瘦骨伶灯的女孩,她说:"我能说句实话吗?"

"别再犹豫!"

"我看见这房里的灯就想流泪,我在这儿住十四年了。"

舅舅从门里闪出来,他抽着烟。舅舅抽起烟来有些像泄愤,总是吸得很猛,烟蒂也不放过,往往烧到手了才扔掉,还用脚狠狠地碾下。洁岚总感觉他喜欢抽烟是因为可以排出愤怒。

"爸爸!"容子叫了声,叫得那个脸上阴沉沉的男人眼睛倏地亮了亮,扔了烟,佯装生气地说:"小赤佬,你也晓得逃夜了!"

"我在洁岚姐姐那儿。"容子说,"那怎么能算是逃夜呢!"

"会抠字眼了!"杜贤荣点着女儿说,"没有落脚地,想你也没这么大的胆子。晓得吗,你走,我就没好日子过了,你妈妈像发了疯。女人发起急来就是这样,又哭又骂!"

容子硬拉洁岚上楼,洁岚不肯。杜贤荣新点起根烟,抽口,眼光从烟头上跳过去,停在洁岚脸上,"这次,你帮了大忙"

"舅舅怎么这么说,容子是我妹妹呀!"洁岚慌乱地摆摆手,她最怕别人当面谢她,那会让她觉得手脚没处放,忍不住想逃开去的。

"你妈妈心肠很好,看来你有些像她!"舅舅抢着急急地说。

舅舅从不善于夸奖人,洁岚觉得这也许是他能说的最抬举人的话了。他的眼睛幽幽的,忧郁而不乏善良。如果他运气不那么糟糕,也许会是个让人喜欢的乐呵呵的人,会结交三两个密友。人生就像个连环套,裂开了截,中间就有道醒日的空白。

洁岚揣着喜忧参半的感情走回头路。她脚步越走越急,最后不由小跑起来,其实,宿舍里并没有什么好事急急地等着她,只是感到那密密麻麻的感受渗透全身,不赶紧结束归程,就无法摆脱这沉甸甸的感受。

1990年10月28日星期日

对于洁岚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孩来说,这个星期日是过于沉重的天,她几乎要迷失自己了。

早,当洁岚还在睡梦中,李霞就把她推醒了,"喂!喂,大哥哥在门口等你,他来了好久,看样子有急事!"

洁岚掀开角窗帘,不禁心里怦怦乱跳:刘晓武向来是从容不迫的,可隔着玻璃,洁岚看到了另个陌生的刘晓武,他站在街对面,小幅度地踱着步,而且隔半分钟就扛着肩,抬起手看手表。那惴惴不安的样子,就像是头被囚住的困兽。他低着头沉思时,前额的头发就披落下来,遮住半边前额。而且,他的步子直挺挺的。膝盖都不弯弯,很像走正步的军人在执行命令。

洁岚急忙套上衣服出门,天气比她想象中的要清冽,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刘晓武见了她,低下头,看着地上,她只能看见他俊俏的鼻梁和头浓黑的头发。

"你怎么了?"洁岚怯生生地问。

"很不好,心乱如麻。"刘晓武叹口气,"陪我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