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潼到了租车铺,还忿忿不平地表示:"假如这是成熟,我永远也不要,这太不公平了!"

这时,张玥的父亲轻轻碰碰他夫人的胳膊,她马上会意了,挽起他的胳膊向大家道别。他们径直朝少年音乐协会的大门口走去,那儿正有个很有艺术家风度的老头在跟人招手示意,他的下已那儿有个痈,耷拉着,肉鼓鼓的,像动物的食囊。待到张玥的父母过去,他立刻陪同他们起走了进去,消失在大门内。

他们胡乱吃了几口,仰起脸喝了那酸透了的柠檬茶,干脆得像喝壮志酒。出咖啡厅时,正巧和对情侣撞了个满怀。洁岚定睛看,那个男的是肖叔叔,他身边是个很俏丽的姑娘,洁岚吐了吐舌头,连忙躲开了。

摸黑下楼梯,前面不知哪儿传来轻微的响声,紧接着,洁岚闻到了熟悉的烟气,朦胧中,她看到舅舅杜贤荣就站在楼梯拐角处,手夹着烟,个小小的圆点暗明。

门开了,出现的是舅妈葛美丽的张白白胖胖的脸,葛美丽在家工厂搞财会,大小也算个科室人员,她长得很大气,好像是富贵的太太,平日衣着打扮也绝不俗气,但她看人,总是带着猜忌,两只眼睛像探照灯样警惕。她的特长,就是嘴巴功夫到家,对谁都是嘲讽口吻。

"呵,千金小姐上门了!"她冷冷地打量着洁岚,上下前后左右都迅速地扫瞄了遍,"你还认得这儿,真不容易,这个庙小容不下你,你是住哪里的高楼大厦去了?"

洁岚时语塞,脸涨个通红,窘迫地低下头。

"妈妈不是喜欢洁岚搬出去吗?"容子从屋里跑出来,满脸怒容,侧着身子从她母亲与门框的空隙中站出来,紧紧地拉住洁岚的手。

洁岚感觉到容子柔软的手心烫烫的,带着女孩的潮热。

葛美丽胖胖的手指点着女儿的太阳|岤,说:"你嘴巴硬,是不是也想吃里扒外?你的留言本呢?赶紧弄掉,不然,我给你处理!"

容子的脸下子变得刷白!她的嘴巴撇了撇,仿佛要哭,但终于又屏住了,嘴边现出两道深深的纹,嗫嚅着:"千万不能!不能!"

葛美丽转身几个大步,雄赳赳地走进去。容子嗷的声大叫起来,松开洁岚的手,也跑进去,可是,已经晚了,葛美丽只手高高地举着个本子,另只手狠狠地撕着它,她暴怒地说着:"撕烂它撕烂它!"可双深不可测的愤怒的眼睛却逼视着洁岚。洁岚忽然感到背部传过阵寒意,她不由弓起了脊背。

纸片像蝴蝶般飘落,飘落得优雅而又浪漫。容子头扎在洁岚怀里,双手搂住她的脖子,像孩子那样失声痛哭,事后容子亲口对洁岚说,她恨妈妈,永远不原谅她,因为她亲手撕掉了母亲的美好形象。

容子哭成了个泪人。葛美丽忽然朝着洁岚说:"行了,你们家已经搅得我家四分五裂了,还有什么不称心的?"

洁岚从未想到舅妈会这么恨她,她想到舅妈撕本子的样子,听着那迁怒于她的斥责,感觉这简直是兜头盆冷水!人与人为什么要这样?亲戚间为什么互相仇恨?她想不通,心里难过,不由眼泪也哗哗地流下来,她怪自己无能和软弱,可却怎么也控制不住感情的奔腾!

葛美丽大概向往的是场激战,这下,却有些气馁,说:"好了,我总归是成了恶人!女儿与我作对,男人也怨我;还有你们郑家,你们都把我当成眼中钉!"

容子耸着肩抽泣,见洁岚掉头就走,她追上来,说:"洁岚姐,你们那儿能挤下吗?让我也搬出来往吧!"

"那不行!"洁岚说,"那是你自己的家!"

"可是,我天也不想住在这里,家里大沉闷了。"容子说,"我不能同撕掉我留言本的人在块吃饭睡觉!"

原来,上星期,容子她们那个文学班结业了,大家相互留言,玩得极开心。可惜,她母亲翻了容子的留言本,认为有几条留言写得太亲热了,说那是男同学写的,已经同她吵了三天了,让她撕本子。洁岚来敲门前,她们正在激烈地展开舌战。

"写的什么?"洁岚问。

"有的写'匆忘我'有的写'心心相印'其实,这都是女生的留言,男生写留言,都很豪迈的。"容子伤感地说,"这是我准备珍藏辈子的本子,可惜,成了碎片!"

"容子!"洁岚难过极了,她真心可怜容子,老天爷也真不公平,这文弱的小姑娘至少要到十八周岁才能过清静自由的生活。

"你不能眼看我受苦不管。"容子说,"你们那几个人住的地方真好,热闹自在,听不到歇斯底里的咆哮,也没人监视你的举动,我听见你们在放声的笑,可这样的笑我从未有过!"

"你怎么知道我们的住处?"洁岚间,"谁告诉你我们的住址的?"

"别问我,别逼我回答!"容子的脸上飞来两朵红云,"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其实,也不是大事,你千万别瞎想。"

洁岚把手搭在容子肩上,对她说:"我不追问了,但你再也不要胡思乱想。不允许你离家。否则,你父母会伤心死的!"

"我走了,说不定他们更自在呢!"容子负气地说,可是口气已经婉转多了。

洁岚让容子陪着她去找叶倩玲阿姨的娘家,容子说:"那还得先去爷爷那儿打听她的地址。你敢去见那个古怪老头子了?"

"他真的很凶吗?"

"其实,也还可以,就是怪。"容子说,"连亲生女儿都不认了,还能是好老头吗?"

"妈妈说,也不能全怪外公!"洁岚说,"妈妈过年过节都给外公写信,可他从来不复信,就像没收到样!"

洁岚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妈妈心里的遗憾。有年大年三十,家里正热热闹闹置年货,然而,下午来了个邮递员,送来了从上海退回的款子,那是妈妈寄给外公的!妈妈失声地恸哭,哭了好久,说是觉得心里发空,也许人即使到老了,若知道父母不再爱自己了,也会十分悲枪凄凉的。妈妈几次探亲回沪,事先都写信通知他,但去探望外公时,外公家总是紧紧地上着锁。洁岚问妈妈,这到底为什么,妈妈总说是误会。

容子挽着洁岚的手臂,走在去那古怪老头家的路上。她断断续续告诉了洁岚许多事。原来,洁岚的妈妈中学时有两个要好朋友,个是叶倩玲,另个叫王珍。中学毕业时,她们三个都被分配去黑龙江。但叶倩玲和王珍都决定留在上海,不服从分配。她们三个人中间,洁岚的妈妈是最瘦弱的个,矮小,内向,才十六岁,身体发育得也不好,她的父母都劝她不要走,但她执意要做有志青年,偷出户口簿就去迁出了户口。洁岚的外婆当时还活着,那是个胆怯善良的老人,最疼爱女儿。洁岚的妈妈走的那天,她哭得晕倒在站台上,从此,就常常无缘无故地晕倒,吃了多少帖中药也不奏效。洁岚的母亲走后不久,叶倩玲和王珍都在上海找到了工作,工作虽不理想,但毕竟是留在了上海。两年后,叶倩玲经人介绍,嫁给了香港的个大老板,据说日子过得很富裕。外婆爱女心切,让叶倩玲给女儿在香港物色对象,照片寄去后不久,相亲的人就飞抵上海,不料,外婆几个加急电报发给洁岚的妈妈,都不见回音。气之下,拟了个"母病危,速回"的假电文,这下,洁岚的母亲才火速赶回,但陪同她前往上海的,是位高大英俊的东北知青,他们早已深深相爱了。

洁岚说:"幸亏妈妈没同那个香港人结婚,否则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我了。"

"就是呀,好悬!"容子笑起来,愁容扫而光。

外公住在相邻的区,没有直达车,两个女孩路走过去。洁岚知道,外公原来是和舅舅住在起的,热热闹闹家人,外公是户主。外婆死后,舅舅结了婚,他下子变成寄居者似的,不久他就搬出去住老房子,同寡居的老母亲相依为命,重做户主,老母死后,他再次孤独了。

外公的房子是那老人留给他的,私房,才九个平方。据说,外公已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了,他轻易不去舅舅家,偶尔去,完全是客人的套,穿出客衣服,带两盒蛋糕什么的,在那儿吃完顿饭,擦了嘴巴就告辞,他是钳工出身,电器也会修。但拒绝乡镇企业聘用,总说,老伴不在了,有钱也没人用。

"爷爷很抠,去买菜分厘都跟人计较!"容子说,"他带着宁波口音,很凶呐。原来,总跟我爸吵,现在没人吵了,就生闷气,总像别人欠他什么!"

洁岚犹豫着,她真期望外公家的门铁将军把门。可惜,还未走到他家,迎面就走来个尖头小脸的老头,端着个小锅子,走路跳跳。洁岚正想说,这老头好古怪,那老头的眼睛就瞪大了:"容子,礼拜天就到处野,不想着多温温书!"

"爷爷!"容子嘟着嘴巴,不情愿地轻轻地叫了声。

洁岚心里颤,这跟照片上那个笑得舒心的外公出入太大了,小下去圈,让她不敢相信,这是妈妈深情牵挂着的外公!妈妈那儿,有张外公家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有个胖胖的无比慈爱的外婆,还有个心满意足地爱着全家的外公,妈妈扎着细细的辫子,清秀稚气,边上站的是眼睛亮亮的理着小平头的舅舅。

外公扭过脸看了容子眼,眼里闪出奇异的光,闪,又熄掉了。他用手点着洁岚问:"你是十五岁吧?十四周岁!"

"她就是洁岚!"容子紧张地说。

"还用你讲?我是傻瓜吗!"外公忿忿地说,"我这点眼力还是有格!"

外公率先走,手在衣袋里阵摸索,好像翻江倒海样,手势幅度很大。两个女孩进退两难,洁岚推推容子,容子奔上步说:"爷爷,叶倩玲阿姨的地址是哪儿?"

老头说:"找她怎么能找到!她买了新房子,在复兴公寓,早几年就把叶家姆妈接走了,也没留下新地址!"

"看来找不到了。"容子说。

外公的家小而拥挤,单薄的板墙感觉是搭出来的,好像积木房子,屋顶也许漏着水,那儿的水渍像画地图似的留着纵横交惜的图案。那是个没有女人照料的清苦的家,乱糟糟的。房间里散发着老人的碳酸气。

"吃生煎不?你们东北吃杂粮的,没有这个吧?"老外公把小锅的盖子打开,里面是锅生煎馒头,"吃几个吧!这附近共才这几家点心店,没什么花头经!顿顿吃,我有些吃怕了!"

"我们那儿面食特别多,面粉比这儿清香,"洁岚说,"你自己不烧饭吗?"

"从前,你外婆在时,我日子过得像皇帝,她会烧手好菜,煎排骨先剔了骨头,炒鱼块鱼刺都弄清爽,天天翻花样。她死后,我再也吃不到顿像样的饭了!",外公的两颊陷了下去,瘪瘪的,说不出的凄苦悲凉,他摇着头,绝望地叹息几声,好像个顽症被触发了,创伤又时隐时现地发出疼痛。

"都怪你妈妈!"外公突然暴跳起来,"你外婆不让她跟那东北佬结婚,她偏不听,就自说自话在那里办了婚事,你外婆听这消息就又晕过去,几天就归了天!从此,我就没过上天好日子,这个家就断送掉了,你妈妈为了嫁个东北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