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家的船就要抵达码头了,三少亲自来接妾身。三姑娘和三少既是朋友,不如留下喝一杯喜酒。”平静无波地听完白三对幻帝宫之行的回复,她说,声音温柔,既无喜悦,也无炫耀,只是陈述一件事实,并做出合理的邀请。

“好久没看到你笑了。”白三老实地回答,嘴角的弧度越弯越大。她想捉燕槿初来的决定是对的。

鬼怜撇了撇唇,讥道:“你们人族最坏,就会骗人。”

原来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不自觉,白三笑了起来。虽只是短短的一瞬,却仍然被眼尖的树三少捕捉住了。他有片刻的愣神,而后抱着她的手臂蓦地收紧。

是夜,两人便容身其中。树三少燃了火堆,他自己却离火远远地睡,显然是觉得热。

“婆娘,咱们也去看看。”口中虽然是这样说,但是他却并没给白三拒绝的机会。

“三姑娘,原来你和这位公子是旧识?”她问,却并没期待白三会回答。

直到那一天,他突然不见,她才知道自己想要的不只是如此。

看到谦儿好了,那口一直支撑着她的气也用尽,她终于倒下,陷入无边无尽的昏迷当中。

直到那个时候,老人才找到机会为她拔去一直插在身上的匕首。当鲜血因失去匕首的堵塞而喷涌而出的时候,白三惨叫一声,有片刻的醒转,她撑着浑浑噩噩的眼在屋内四处寻找,最后停在缩在屋角的谦儿身上。

“对不起……”嘶哑而缓慢地吐出这三个字,她再次昏迷过去。对不起,明知这三个字既无用又苍白,她从来不说,她也从来不为所做过的事后悔。但是面对眼前这个孩子,她突然很想补偿他些什么。只是,只怕已不能够……

谦儿眼中全是那汩汩而出,止也止不住的腥红,那死灰的脸,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生命在自己眼前渐渐流逝,并没有丝毫报仇后的快感,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恨眼前这个人。或许是年纪太小,又没亲眼看到母亲的死状,在那幼小的心中,仇恨扎得不够深。“要不要替你娘报仇?”老人用布垫压住那不住冒血的伤口,回头问孩子,一只手指了指被丢在桌上的匕首,“现在正是机会,用那个往她胸口刺下去。”不知为何,原本慈祥的脸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残酷。

谦儿咬着苍白的唇,倔强地与老人对视,却动也不动。

“这一刀是你扎的吧。”良久,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如果现在不杀她,那么以后就不能再记着这仇了,你可做得到?”谦儿没有回答,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眼睛中滚着无助的泪花。

“如果你不答应,那么我便不救她了,你省事我也省事。”老人瞪着他,做势要松手。

“救……”被吓坏的小孩终于开了口,那声音如同蚁蚋一般。他将脸埋进蜷起的膝盖中,不知是为了掩饰脸上的不自在,还是因为心中仍有些不情愿。

老人呵呵笑了起来,眉眼展开来,开始动手给白三清理伤口,那利落的手脚一点也不显老态。一边包扎,他还一边念叨:“她救了你,又被你刺了一刀,怎么说这仇也算报了。何况……”说到这,他突然叹了口气,“她能不能活下去,还不一定呢。”

“这江湖的事啊,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每天这样砍砍杀杀的,也不嫌腻味。小娃娃,你可别学……”

谦儿怔怔地坐在那里,不知道是在认真听老人的话,还是在想其他事。只是在他的心中,他并不愿再看到那么多的血。

“公公,你送我们去百花谷吧。”看着老人处理好白三的伤正要出去,他突然开口。他知道白三跟卿家的约定,又孩子心性想四处玩耍,竟然顺着白三的话请求,而不是直接回竟阳。

“百花谷?百花谷在哪里?”老人颤着花白的胡须,纳闷。

谦儿嘟起了嘴巴。他哪里知道?

等到白三再次醒来,他们才从她口中得知百花谷的方向。老人也算古道热肠,担忧白三熬不过这一关,为了帮她完成心愿,当下便弄了辆板车,推着她,带着谦儿上了路。

一路上白三昏昏沉沉,高烧不断,偶尔清醒的时候,便看着谦儿发呆。谦儿笑的时候,她便也笑,谦儿看见了,别开头拉下脸不理她,她便茫然失神。如果摊着正好休息,老人把她挪到地上坐着,她会拔了身边的草,吃力而缓慢地编着什么。谦儿好奇,却又不愿意开口问她。直到那一天,快走到塞巴的时候,她将一个编好的蝈蝈颤巍巍地递到谦儿面前。

谦儿心中虽然喜欢,却迟疑着不愿去接。白三的手无力,支持不住,缓缓落下,那手中青绿的帼帼便也跟着落在了地上。“喜欢就拿着,装什么装?还是不是男子汉?”坐在大石上抽着旱烟的老人没好气地道。这一路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对这一大一小两人的互动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酸。

“要你管!”谦儿瞪了他一眼,弯腰捡起落在脚边的蝈蝈,拿在手中把玩,心中喜欢极了,嘴里却仍嘟嘟嚷嚷,“老头子好哆嗦,还好我祖父祖母不像你,不然可烦也要烦死。”说着,不知是因为看到老人气得吹起了胡子,还是因为蝈蝈太可爱,他的嘴角控制不住扬了起来。看着他神似树三少的笑脸,白三不由得痴了。她突然想起,和三少在一起的时候,只有前往百花谷的这一路上,他笑得最开怀。之后,那俊秀的脸上总在她不注意时浮上难掩的忧虑和悲伤,然后那抱着她的手臂,一日紧过一日,直到最后的松开。

也许是人越接近死亡,对曾发生过的事越看得清楚明白。那一天,一向对感情迟钝到近乎无知的白三像是福至心灵一样,突然明白了卿溯对她的感情,以及他所处的境遇以及立场。

是她,让他为难了。无力地阖上眼,那一瞬间,她觉得心痛得无以复加,但同时,又感到松了口气的释然。从此以后,他不必再为她烦恼了吧。

就在她快要掉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时,遥遥的,似乎有人在发狂一般叫着她的名字,然后感到身体落入了一个让她喘不过气却又熟悉的怀抱中。

三儿……三儿……

好想听仔细……她又出现幻觉了吗?她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意识在黑暗中浮浮沉沉,白三看着无数的画面从眼前飞过,无一例外的是,每一张画面中都有那张让她心动心暖的笑脸。她想飞身抓住,身体便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只是手却像是被什么人紧紧地抓住,挣也挣不脱。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画面渐渐飞散,最终消失无踪,不觉急出了眼泪。

那些是她唯一拥有的,丢失了,她便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当得知白三掳了自己的小侄儿,并以此为要挟欲见自己时,卿溯也曾怒不可遏。他就知道请那个人帮忙,一定会牵出更大的麻烦,果然不出所料。

他忍了三年,绞尽脑汁跟母亲和兄长周旋,只为保她平安无事,没想到就这样被那个人随随便便一招就全部毁掉。先杀他大嫂,又掳他侄子,这样就算父母兄长再宽容,只怕也难以咽下这口怒气。他知白三痴傻,只要能见到他可以什么都不管,即使明知会有什么后果,也不会去理会。这次这样做,恐怕已抱着必死的决心。每每想到此,他的心便如同刀绞一般,又是担忧又是焦急,还有难以压抑的狂躁和杀人的欲望。那个人,嘿,他早晚要让那个人也尝尝这种滋味。

百花谷之行母亲和兄长自然不会让他独自一人前往,这一次,他们已经动了杀机。即使是以他的智慧,在他们俩人联合决心痛下辣手的时候,也不由显得束手无策,唯有到时见机行事,最坏的结果不外是以自己的性命相挟罢。

只是他怎么也没料到,百花谷之行会演变成如此。

在约定的第十日,直等到月亮西落,天现曙光也没看到白三和谦儿。那个时候,卿家人都以为她不来了。卿灏认为白三是在戏弄他们,不由怒上加怒,但卿溯却坚持认为不可能,一定是有事耽搁在路上。这是第一次,兄弟俩在同一件事上的意见出现相左,争执到最后虽是以卿灏的暂时妥协并多等五日收场,卿溯却并没感觉到丝毫的喜悦。

然后,在第四日上,四处打探的手下终于来报,看到了谦儿。

谦儿,一个老者,以及一个躺在板车上的女子。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意外之余,卿溯的心咯地一下沉了底。直到亲眼看到毫无生气躺在板车上的白三,他才真正知道什么叫恐惧和慌乱。

那个时候,他突然发现什么都不重要了。他不想再去考虑兄长和母亲的想法,不想去计较什么仇恨,他只想她睁开眼睛,像以前那样看着他,只要那样静静地看他一眼,他也愿意用他所拥有的一切去换,哪怕是他的命。

三儿……三儿……

卿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是听到耳边有一个声音像疯了般一直在不停地喊这个名字。直到被卿灏一巴掌煽在脸上,他才恢复一点清明。“你想她死,就这样一直抱下去。勒死她算了!”卿灏抱着儿子,没好气地道。

卿溯怔怔地看着怀中白三死灰色的脸,这才知道自己竟然紧紧地抱着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像是只要这样,便能留下她一样。“三儿……”他亲昵地唤,俯下头去温柔地亲吻她的唇,她的脸,她的眼……然后,他尝到了咸涩的眼泪味道,只是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大哥,如果你不能原谅她……求你让我带她走,可好?”轻轻地,卿溯肯求,目光却一刻也舍不得离开怀中人儿的脸,只怕少看了一眼。卿灏从来没有见过自己小弟如此失控过,闻言心中一震,蓦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你什么意思?”他沉声问,然后注意到怀中的儿子一直在揪他胸前的衣服,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小娃儿脸上竟然也满布泪水,不由愕然。“我答应过,不丢下她的。”卿溯柔声道,想起第二次进幻帝宫时的情景,唇角浮起一抹微笑。搂看白三的手,便又紧了紧。“可是,我丢下了她三年。以后……我都不想再丢下她了。她从来都是孤单单一个人,她会怕冷,还很怕黑……”说到这,他又低下头,怜爱地蹭着怀中人冰冷的脸。

卿灏被气得脸忽红忽白,突然一伸手抓向白三。

“大哥,你要做什么?”卿溯急,条件反射地抬手挡搁,但他的功夫自小便是卿灏调教出来的,所有的反应自都在卿灏的掌握当中,加上此时神思不属,轻而易举便让卿灏得了手。

“痴儿!”擒住白三冰冷的手腕,卿灏一边仔细探查,一边低叱。“你身上没带天蚕露吗?”

卿溯先还战战兢兢地看着卿灏握住白三的手,此时闻言,先是一怔,而后顿时大喜过忘,“大哥,你、你是……”他一边急切地想要确定卿灏的意思,一边慌乱地在怀中乱掏,因为太过激动,竟然半天也没摸到想要的东西。

卿灏凝神注意白三体内的脉息,并没马上回答,直到放开手才淡淡道:“若想让她活命,就跟我回竟阳。”他虽不通医术,但是能够从白三的内息流转上看出,她身体劳顿过度,加上伤在要害,失血过多,目前已是强弩之末,方才输了一点温和的内力保住她的心脉,加上天蚕露的续命作用,应该能助她撑到竟阳。

卿灏虽然没有直接应承不再追究杀妻之仇,但是在卿溯来说已是足够。他傻傻地笑了,好不容易掏出装着天蚕露的小瓷瓶,颤着手拔了几下塞子都没拔开。

谦儿看不过眼,从父亲怀中弯下腰,小手一伸,啵地一下就拔了出来。

卿灏奇怪地看了眼儿子,不再理已经痴癫的小弟,转身去吩咐属下准备马匹回竟阳,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方注意到那坐在石上边抽烟竿,边眯着眼看热闹的老人。

天蚕露本没多少,卿溯不敢浪费,将一整瓶都倒进了自己嘴里,然后慢慢用唇渡给牙关紧闭的白三。直到看着她的脸上死灰之色稍减,转成素日的惨白,才悄悄松了口气,脑子稍稍恢复平时的灵动。

心中不由暗叫好险,知道兄长说的没错,如果他真这样带着白三离开,就算身上有续命的天蚕露,恐怕也难以回天。只有靠卿家的能力,才能在最短的时间找到天下最好的大夫,以及珍贵的救命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