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苑枪声响一阵停一阵,看着太阳慢慢落山,几万人在四下,这寒夜当中也坚持不了太久。如果燕京城没有如约内乱起来打开城门,到不了半夜大多数的热情就要消磨干净。想再聚集起这么多人同时扑城,就不知道要到哪年哪月去了!

文廷式被韩中平手下轮流架着飞跑,一颗心早就跳出了腔子。身边这些壮健汉子安静异常,举止敏捷,可这阴森森的感觉,已经让他觉得有点不对。可是整个身子都已经上了船,难道船到了河心,再往下跳不成?

回过头来,他却又低声叹息:“复生…………可惜啦。”

他甚至可以完全推演接下来的局势,谭嗣同身边无人,被干掉。这支军队本来就是在勉强支撑,再加上这里头还不知道被韩老头买通了几个营头,只要城内传出谭嗣同被干掉,香教已经进城的消息,一交相鼓噪,就是顿时卷堂大散的局面!外面集结等待的香教大队人马,趁势扑城,里应外合,燕京城就是沦为血海的局面!

楚万里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但凡袁世凯有法子,他绝对是野心勃勃的朝前冲。现在笑着说风凉话,说明这个一向积极的老袁也一时束手。

“正卿兄,我总算没做太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英灵不远,应该赞同我的这个抉择吧?这已经是逆而夺取道路上面的最后一步了,我有绝对的信心…………在这以后,新的道路会更加的艰难,诸君有灵,在天庇佑!我总不能让大家白死一场!”

袁世凯也是脸色一变,动作比楚万里还快,一下就抢在了他的前面!

对面灯火暗了下去,沉静了一会儿,就传来了悉悉索索,枝枝丫丫车轮滚动的声音。最新从黑暗中出来的,是一队穿着号坎的士兵。瞧见这个景象,挡在楚万里前面的葛起泰觉得心口的那点血都要马上凝固了!伸手就要把刀,楚万里却从后面一把按住了他的手,低声笑道:“这些家伙没带枪呢!就是给韩老爷子扛活儿的…………要当禁卫军,胆子还得练练……”

可是香教一旦进了燕京城,那绝不是只有皇族覆灭那么简单!

“…………死人也真是死得惨,瞧瞧这么多逃难进来的…………”

隆宗门总理大臣衙门的几间屋子里头,挤得都是满满当当的人,军官模样儿的占了一多半。要不在等候,要不在叫嚷,都是在请饷请械的。跟着谭嗣同卖命是不假,大家有二心的不多,可是皇帝不差饿兵。平时驻扎练兵是一个价码,出去卖命又是一个价码!

官府在洋鬼子面前没出息,洋和尚的势一下就大了起来。开始还是混混们吃洋饭,后来就发展到宗族械斗弱势一方啦,在官府手里吃了委屈啦…………有的没的,都吃上了洋饭。更别说还有将这个当作一条生财之路的!

禁卫军督署亲兵营下值在旁边来碗猪油汤面,老板还会神秘兮兮的凑过来:“老总,谭大人当初是和大帅歃了血,先到燕京城的吧?要是总爷能见到大帅,唉能说句话,燕京城当了几百年的都城了…………读书人讲的,我在旁边听到的,一西安二洛阳三燕京四南京,轮也该轮到我们在天子脚下了,唉是的啊?”

紫禁城各门往常那些散漫到了极点的护军,这个时候干脆卷堂大散。紫禁城门口破衣服丢了一大堆,倒是宫里的太监上了城门,拿着木头棍子守在紫禁城门里头。

谭嗣同骑在马上淡淡一笑,大声下令:“传令各营,每到一个街口,留一个棚下来。防止有人煽动闹事,有匪徒趁乱打劫造谣,准就地拿下!不管是什么身份!抓着了,集中起来朝南苑军营送!”

一个手下恭谨应道:“阎尊者才赶回来,这次去延庆,再陪着延庆标入营,路上辛苦了十来天,据说应酬又重,觉头都没睡多少。奉阿爷之召匆匆赶来,进了庄子脱衣服就上炕了,现在只怕还睡着呢…………”

正主儿李璇先也是吓得小脸一白,有点想溜的意思,后来还是修长的脖子一挺,在那儿站定了。只是眼神游移不定,不朝徐一凡那儿看。院子里头李璇带来的丫鬟老妈子也吓得差点叫出来,赶紧一个个行礼。

御书房里,传来了笔墨纸砚重重落地的声音,然后就是小太监一叠连声儿认罪磕头带着收拾的忙乱声音。最后传来光绪尖声尖气儿的大喊声:“出去,都给朕滚出去!”

一千五百壮小伙子用力踏步走出来,这气势,就连北地原来看惯了的淮军艹练都比不上!队伍越出来越多,两条长龙雁翅一般向两边展开,直朝这里迎过来。没人说话,没人咳嗽,只是大步向前。

文廷式却一掀眉毛,拉着康有为朝韩中平笑道:“老爷子,既然如此,咱们拍手就走,不耽搁您老爷子的大好前程!几百万两银子塞到复生那里,听说复生已经许了由大盛魁出人担任察哈尔的都统?这可是世镇口外的事业,恭喜恭喜!

再说了,那位徐大帅也很有意思,不是么?

这手腕,比起他在南边的那个结拜兄弟,只怕也不遑多让。

这个时候,谁还不明白马六这次开的是鸿门宴?胆小的已经在座位上面瑟瑟发抖了,胆气粗豪的也一时不吭声,冷眼看着马六嘴巴里头能吐出什么象牙出来。

马六爷疑惑的招呼过来一个手下问问,那手下也说不明白,又去问离小葛庄近的香坛大师兄,回头过来朝马六爷禀报:“师爷,二蛋殁啦!康庄来的外路师兄叫什么刘大侉子的,也说是阎尊者亲传,打上门去,又和小葛庄少林会的头头葛起泰联了宗,把二蛋吊在了旗杆上头!现在小葛庄姓了外路的!”

“…………那李家小姐又如何料理?难道将来东宫西宫?母仪天下地位,可也是国本之一呢…………”

“这事情是我惹出来的,不赖李家小姐,也不赖洛施妹子,什么事情,我向老爷领!”硬着头皮充好汉的是童颜**的杜鹃。还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朝着洛施狠狠瞪了一眼,洛施只是心虚的笑。

他一拉白斯文,白知府差点又想跪了下去,却被徐一凡强拉着不让他软下去。低声问道:“我不在江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一说一,现在说出来就算是你的功,要是事后让我知道了,你自己知道那是什么罪过!”

那小花鞋三十出头,油头光脸,裹着小脚,小腰一掐,很有点风情,克死了男人之后,就靠着招人上炕吃饭。在当初他没败家当之前,就和他一个要娶一个要嫁的,瞧着他卖了房子卖了地,顿时就连搭理他都懒。现在他葛二爷又起来了,小花鞋飞也似的又扑回了他的怀里。二爷念旧,小花鞋在床上也着实有两下散手,现在算是坐稳了葛二蛋后宫大房的位置,恨的其他破鞋扎她的小纸人用鞋底抽:“这搔娘们儿有什么好?赖上一个克死一个,你葛二蛋等着败家吧!”

三个英国佬只是在那里浅浅的喝着咖啡,倒不完全是为了矜持。而是一时真不知道怎么开口。徐一凡那封信,一下点到了沃特斯此行的要害,东亚的清帝国和曰本在一场战事之后双双失去力量,帝国在亚洲针对俄国的布局一下空了好大一块下来。白厅疯狂的在寻找着弥补这个局面的措施,徐一凡这个远东土著军阀的崛起,自然就进入了他们的视线。正好徐一凡通过何伯谋求接触,所以才有沃特斯这闪电一般成行的速度。

他扶着栏杆,抬头看着天上月亮:“…………我是靠什么起家的?从南洋,到朝鲜,都是在鼓动起军心民气,表现出和这个末世截然不同的做派。在苦苦寻找不到出路的人们当中,给他们另外一种选择,另外一个希望…………如果我和北边那个朝廷比着讨好这大英帝国,我和自己要取代的朝廷,又有什么区别?”

最后两句话是冲着那几位从燕京城出来的人物说的,其中一个请辞之前还是户部侍郎,到了上海对徐一凡这个团体不得其门而入,正是觉得空落落的时候儿,几句暖心话的一说出来,几个人都捻髯点头,对徐一凡举动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当先那汉子走近袁世凯,打量了他一眼,袁世凯以降,都畏畏缩缩的朝后退,只有袁世凯一边退还一边媚笑着看着那汉子。

他站在明轮之旁,看着那包铁的水轮仿佛不眠不休的卷起江水,巨大的声响还有翻卷的浪花,似乎都在表明新时代是如何躁动的到来。悄立舷侧,徐一凡不知不觉的竟然已经站了一个多钟点,江风将他浑身吹得冰凉,可却没有让他飞速转动的脑子停顿下来半点。

“你的东西,咱们不希罕,这就还你!”

李璇扬起了秀气的下巴,她大房这个名词说得嘴响,可浑忘了,她大房的责任还没尽呢,现在还是一个原封黄花大闺女。

设制度局,正式筹备变法。

他眼光在在场众人脸上一扫,沉下了脸:“宋军门,刘大人遇刺,知道是哪方面势力下手了么?”

徐一凡站在车辕上,目光一扫,眼前人头涌涌,没有一个敢于抬起头来。他在心里头一笑,很有点志满意得。跟老子斗…………现在知道服软了吧?

此时此地,谭嗣同只有肃然一揖到底。

徐桐老头子慢腾腾的整理着手头折片,递给达拉密小章京归档:“…………这份折子词句不驯,而且犯了圣祖爷的讳,不要朝上递了…………我听说,这些义民打的是扶清灭徐的旗帜么!当初国朝几次大乱,都是起团平下来的,湘军淮军,原来不过也都是团练么!现在直隶义民感国朝二百余年深仁厚泽,奋而起之,岘庄…………我瞧着这事儿不坏啊!除了徐一凡,圣朝这些年也不消停,西洋鬼子东洋鬼子接二连三的来,更有无数二毛子汉歼,用洋货,吃洋迷药,把世道人心都毁成什么样子了!这次起团,处处和这些二毛子汉歼作对,我瞧着也是正本清源的大事业!我辈读书士子,正因引导此等义民之一腔血勇,怎么反过来还和他们作对呢?”

一行人进了饭铺,里头暗沉沉的,一股子油烟味道和臭脚丫子的味道。秋天收的高梁杆子压在饭铺墙四周,窝住了风。饭铺后面就是牲口棚,骡马粪味道一阵阵的传来,口上这条路的小饭铺,多是这样的景象,走口外的人,谁还在乎干净不干净!

张佩纶微笑着走了进来,他眼睛带着黑眼圈,可是精神极好。朝秀宁点点头算是见礼了,秀宁也识趣,站起来敛衽行礼就笑着告退,张佩纶带着欣赏的目光看了看她的背影,笑道:“旗人女子,灵秀只怕都钟在她身上了,见之忘俗,大帅,其有意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