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我与他是不适合的。佛门姑子与天潢贵胄,天子废妃与俊逸少年,无论怎么看,都是不搭边的。

自然,按照宫里的情分,自然是槿汐与他更熟络的。

舒贵太妃道:"你且说来听听。"

太妃慈爱道:"傻孩子,一个劲地爱说傻话,又叫人心疼。"

阿奴笑得灿烂:"自然知道。"

她"啊?"一声,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快出落成大姑娘了,还在抛头露面的摆渡谋生,只不过自食其力也是好的。"

我所有的感激与感动,他只以浅淡一语解之,"清十分喜爱胧月,拙笔又还能画上几笔,不若以后每隔两月便画一幅来请娘子品评,不知娘子可愿意?"

莫言凄然一笑,"你晓得我为什么肯跟你说这些话?"

槿汐亦笑,"前两日看娘子呆呆地坐着,浣碧还以为娘子会答允温大人呢。"

浣碧应声低头,"这个我与槿汐都明白。"她瞧着方才姑子们浣衣的地方,蹙眉厌恶道:"我本以为这个地方只是辛苦,却不想人情如此淡薄。我本以为也只是人情淡薄而已,却不想她们说话这样恶毒刻薄,听得叫人心冷。连甘露寺这样的佛门都如此世情冷恶,哪里还有清静的地方呢。"

寒冷的水侵骨而入,我却无法可避。眼睁睁看着去岁落下的冻疮旧疾复发,一双手红肿狼藉,精受苦楚。硬生生叫我记得在棠梨宫那些寒冷操湿、困顿不堪的日子。那是一生最仓惶寥落的时光。

我起身相让,道:"我送姑姑出门。"

芳若静一静声,缓缓道:"皇上虽然常去敬妃娘娘那里,却甚少过夜。毕竟敬妃娘娘算不得最美,且有安芬仪与祺嫔等人,哪个是好相与的。何况敬妃娘娘未晋淑仪前,是与从前的华妃同住宓秀宫的。"芳若的语气意味深长中透着一点古怪,她一向和蔼的眸子中有阴沉而同情的悲哀的底色,"她是不会再有孩子了吧。"

她回来时我正和衣睡在床上,人朦朦胧胧醒着,只懒怠起来。浣碧独自在门外院中洗衣,见槿汐双手空空回来,不由急道:"又受了她们排揎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摆摆手。浣碧四处找不到安神的汤水,只得泡了一盅滚烫的开水,轻轻地吹着,慢慢给我喝下。浣碧忧心道:"小姐一直这样梦魇不止,又没有安神定心的药可以吃,这样长久下去,身子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当日在棠梨宫中,服侍我的宫人个个苦求与我一同出宫。

犹记得小时候跟着哥哥在书房里读书,夏日炎炎叫人昏昏沉沉,偏偏西席的夫子讲完闷死人的《四书》、《五经》,又说什么"《诗》三百,思无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讲述后妃之德也,小姐乃闺阁千金,不可不牢记也…"

他这样说话的神气是很有几分孩子气的。我再忍不住,"噗嗤"笑了出声。

如此,温实初来看过一晌,也是欣喜不已,道我好了许多了,接下来便是安心静养就好。

我轻声道:"实初哥哥怎么也来了?"

他忧色重重,道:"那日我刚为胡德仪看顾好了身体出宫,才回府就听说清凉台来了人要召我去瞧病,我一赶过来却是你。当时可把我吓坏了,你发着高烧,人都说胡话了,又一直昏迷着。"

我发愁道:"我究竟是什么病呢?"

温实初叹气道:"你是当初产后失于调养落下的病根子,平日里又操劳太过,如今天气一冷旧病复发,加之日夕思虑过重,才得了这病。现下已经好多了,只好好调养着吧,培元固本才是根本。"

我道:"既然实初哥哥也说我好多了,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才说这一句,玄清便道:"这样着急回去做什么,身子还没好全呢?要安心静养,清凉台少有外人到访,是最好的所在了。"

温实初微微沉吟,看了我与玄清一眼,道:"其实清凉台也未必好…"

玄清正要说话,却是浣碧软软道:"若是清凉台不好,还有更好的所在么?总不成住到温大人府上去,虽说离大夫是近了,可是太不成个体统了,又容易被人察觉了。而且小姐现在的身子,是能腾挪奔波的么?"

温实初语塞,半晌只能道:"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浣碧笑吟吟打断道:"温大人的意思是什么意思自己晓得就好了,不必说与我们听。王爷是无心听,我是没空听,小姐是没精神听,所以还是不必说的好。"

我心中暗笑,温实初未必没有存了要我去他那里住的心思。然而浣碧这样一言两语,便把他的心思都拔了个一干二净。我暗暗称赞,果然是与我一同长大,姐妹连心的浣碧。

我左右不见槿汐,问道:"槿汐可去哪里了?"

浣碧道:"我陪小姐上了清凉台,槿汐在那边屋子看家。有什么事互相照应着。"

我点头道:"也好,若槿汐也跟来就不好了。"

玄清微笑的目光温和扫过浣碧,笑容满面道:"当时急着送娘子到清凉台,随意找了个宽敞地方就安置了。如今既好一些,这屋子也不是长久能住的好屋子。既要养病,不如去萧闲馆住最好。"

我微微颔首,"住哪里都是一样的。实在不必大费周章。"

玄清微微沉思,道:"也好,等你再好些再说罢。"说着双掌"啪啪"轻击两下,从外头进来两名女子。我靠在床边细细打量,却是两个妙龄女子,不过十七八岁左右,容长脸儿,肤色白净,蜂腰身段,很有几分标致。细看去却不是普通侍女的打扮,两人皆是桃红间银白的吴棉衣裙,头上簪一对细巧的银梅花簪子并一朵茜色绢花。

玄清神色关切,娓娓道:"你这样病着,浣碧一人照顾也是十分辛苦。这两日外头煎药的事都是她们在帮忙,如今就进来和浣碧一同照顾你。"

他说到两名女子时口气温和而客气,我与浣碧对视一眼,她眼中也是疑惑不定。我晓得她一对如我一般,也在疑惑这两名女子是否玄清的侍妾。

于是眼波斜斜一动,浣碧看懂我的眼色,忙笑道:"这样怎么好呢?小姐原是我自幼便服侍的,如今我一人照料着也足够了。不必再费王爷的人手。"

玄清神色有些倦怠,道:"你放心,若是不好,我也不会打发了来照顾你家小姐。这两日你目不夹睫,也十分辛苦了。"

浣碧正要说话,我抬首见玄清神色不对,脸颊绯红欲染,双目欲闭未闭,似乎十分疲倦。想起方才他怀抱之中气息滚热不似寻常,想是感染风寒发烧了。

我一时急起来,也顾不上别的,忙看温实初道:"王爷的情形似乎不对,你且瞧瞧。"

温实初忙上去把一把脉,再看一看玄清的舌苔,道:"王爷是辛劳过度,又着了风寒,是而发热了起来。赶紧捂着被子好好睡一觉发发汗,我再开些疏散的药来吃下,也就不碍事了。"

浣碧忙忙扶住玄清的手臂,道:"我叫人送王爷去歇息吧。"

玄清笑着摆一摆手道:"哪里那么娇贵了,等下再去也不妨事。"

温实初"嘿"一声埋怨道:"那一日王爷赶来看嬛妹妹时穿的衣裳便少,这两日又辛苦了,还是好好去睡一睡吧。"

浣碧忙应了,转头向外头唤道:"阿晋,快进来扶王爷一把。"

玄清苦笑向我道:"看来我少不得要去睡一睡了,你好好休息罢。"

我连连颔首,又嗔道:"自己也病着了,还只顾着别人么?快去罢。"于是二人一同扶着玄清出去了。

我向温实初含笑道:"我这里不要紧了,你先去瞧瞧王爷吧。"

温实初盯我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好似很关心清河王?"

我心下"咯噔"一下,道:"我待你和他都是一样的,谁又不关心了?我才好一些,你便又要来招我么?"我话说得急了些,不免咳嗽了两句。

温实初顿时面色大变,忙忙告饶道:"是我的不是,惹你生气了。这样一咳嗽,越发难受了。"

我极力平一平气息,缓和了道:"清河王一向仗义,在宫中时就对我多有照拂。如今又是这里的东道主,拼死救了我回来的。我不过寻常问候两句而已。"我微微沉吟片刻,终于道:"何况他是宫里的人,又是他的弟弟,我怎么会…"言及此处,自己的语调也有些伤感了。

温实初满脸懊恼,道:"是我不好,惹你难过了。我以后再不胡说就是了。"然而他思量一晌,小心翼翼地哀怨道:"然而我总觉得,你对他比我对我好些。"

我哭笑不得,只得道:"如此我也便好好关心你一下,你连日照顾我辛劳得很,也早早去歇息吧。"他还要再说什么,我道:"你若再说,我以后的身子便再不要你治了。"

温实初无奈,只得悻悻告辞了。

眼见温实初离去,突然一个女孩子俏丽的声音道:"这太医还真当可爱,我简直忍不住要笑了。"

我回首看去,正是方才那两名女子。她们却也乖巧,见我看去便满面含笑伶俐地向我福了一福,道:"给小姐请安。"说完俱是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