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身福了一福道:"太妃说的极是。姨娘逝世多年,爹爹和娘亲也被远放川北。逝者已然作古,我们能顾及的也只有生者。浣碧是我的妹妹,哪怕今日我落魄到此,也不会放任她不顾。我有件事我力不从心,只能尽一尽心意,求太妃和王爷相助。"

我笑道:"见今儿天气挺好,便吧-长相思-带来给太妃,我闯下的祸,要劳烦太妃为我弥补了。"

我有时不解,便问她:"阿奴,你晓得这歌里的意思么?"

莫言"哦"了一声,随即了然,也不再问了。我微笑道:"今日才见到你的女儿阿奴。"

他回到京中不过三日,想来琐事繁多,却先就已为我画下胧月的画像,来安慰我这个母亲牵挂不已的心思。我心中感念非常,盈盈福了一福道:"平时偶尔听芳若说起胧月,只字片语总不能详尽晓得她究竟如何。王爷此画,胜过旁人对胧月千言万语的描述。我在此深深谢过王爷厚意。"

我紧紧握一握她的手,安慰道:"没事了,终究已经过去了。"

我合上经书,笑一笑:"你说的是,他多年的心意我也感激。为了说得让他能接受些,我可是绞尽脑汁把多少年的旧事都想起来了。"

"我对他这个人的心思,也是从前的心思,从未变过。"我定定想了片刻,"他忘了检点,咱们却不能忘,如无必要,还是疏远他些吧,别叫他误会了才好,也别叫他太难堪。"春寒的料峭在水边格外明显,我叹息道:"眉姐姐和我的胧月在宫中要他的照拂,又是故交,终究是要留些见面的余地的。"

冬日洗衣的功夫并没有减轻,大雪封山之时,往往化开了雪水浸洗衣衫。若天气好些,便去溪边,砸碎了坚冰浣洗衣裳。

芳若会心微笑,正一正发髻上的银珠簪子,起身笑道:"娘子明白就好。天色不早,奴婢也要回去复命了。"

我微微惆怅,如秋风隔着帘子簌簌吹过,有落叶沙沙,"只是皇上如今常常在敬妃娘娘处,万一来日敬妃娘娘有所生育,我的胧月难免也要被放下去了…"

这句话说得极重,槿汐脸色微变,直直走了回来。

槿汐披衣坐在我床边,怜惜道:"娘子又做噩梦了。"

我心中总是不忍的。

莫愁,那并不似出家的比丘尼(1)该用的法号。然而我也不便有异议,只无声应了。心下却愁澜顿生。

阿晋听得这样说,眼中忽然冒出一些顽皮之意来,笑道:"娘子说到月饼,我们王爷也有个月饼叫我拿来给娘子呢。"

我有些不解,只是笑道:"什么希罕月饼呢,吧吧儿地叫你拿来。"

阿晋只是一味地笑,"娘子看了就知道,王爷千叮咛万嘱咐的叫我一定要亲自送到娘子手上呢。"

我侧首想了想,向他道:"这样正经叫你拿月过来,想必是什么难得的了。不知是冰皮月饼呢还是双黄香莲作馅的。"

阿晋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包裹,一层又一层小心翼翼地打开包着的油纸和素帕,无比珍重着送到我面前,"娘子自己看吧。"

不过是寻常月饼的样子,半点特别的地方也看不出,浣碧在一边疑惑着笑道:"不是和寻常的一样么?"

我心下微微疑惑,于是掰开月饼一看,原来月饼正中是空心的,正嵌着一张小纸条,我取出展开一看,却是工工整整写着"有备无患"四个字。

我一时想不出是什么,于是问阿晋道:"这是什么?"

阿晋笑嘻嘻道:"王爷说今日是中秋,要赏等猜谜的,所以叫我拿了谜底给娘子,说娘子冰雪聪明,定能猜到谜面。"

浣碧在一旁也猜不出来,笑着嗔道:"阿晋,你家王爷最古怪了,猜谜猜谜,自然是猜谜底了,哪里有给了谜底去猜谜面的啊。"

阿晋双手一摊,皱眉笑道:"王爷的意思,咱们只有听着的份,难道拿话去驳么。"说着向我笑道:"娘子费心了。"说完,却不笑了,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咱们王爷自己不痛快,却还想着要博娘子一笑。"

阿晋一向说话心直口快,人也机灵,突然这样说,必定是有缘故了,于是也不支声,只淡淡看了浣碧一眼。

浣碧笑道:"这可是了,王爷是天潢贵胄,金玉之躯,即便有谁得罪了,一顿棍棒也就打发了,有什么不痛快的。"

阿晋正色道:"这话可错了,一则我们王爷不是这样的人,二则,王爷烦心的事是太后的意思。太后说王爷年纪不小,已经为他相好了一位小姐做咱们清河王妃。太后自己满意的很,说是不日就要安排着叫王爷见一见呢。"

我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就去瞧浣碧,浣碧也是大大地意外,失声道:"是当真么?"

阿晋愁眉苦脸道:"当然是当真了,要不然王爷怎么会不痛快,近两年太后催得紧,说王爷二十四了,哪有这个年纪还不纳妃的,连个妾侍都没有,不成皇家的体统。所以这回定的是沛国公家的小姐,芳名叫什么尤静娴的,听说十分贤淑温柔,不止太后赞好,连几位太妃也不住口地夸好呢。"

我的心上突然泛起一阵说不出的一阵凉意,仿佛冬日里谁的手在冰水里湃过,又捂到了我的心口上来取暖。明知道这种凉意是莫名的而且是不该有的,忙掩饰着和靖微笑道:"这是好事,王爷的年纪若换了旁人恐怕都儿女成群了,也是时候该娶一位王妃住持家政了。"

浣碧轻轻道:"小姐…"

我含笑看着她,道:"王爷要纳妃是好事,况且太后的眼光自然是十分不错的,咱们先贺喜王爷就是了。"

阿晋听我这样说,"嘿"了一声,语中已带了几分不悦,道:"我们王爷正为这事满肚子的不乐意呢。我原以为王爷待娘子是知己,娘子也必定十分懂得王爷的心思,却不想娘子说出贺喜王爷这番话来,阿晋不爱听,先告辞一步。"说着气呼呼跃上马去,一扬鞭自顾自走了。

风声寂寂停下,四周皆是无声的寂静。我手里握着从月饼里取出的那张纸条,手心紧紧攥着。浣碧扶着我的手臂道:"夜有些凉了,咱们进去吧。"

我听她声音中颇有黯然之意,不似往常一般,回头看一看她,果然神情落寞。我无声地叹息一句,轻轻道:"浣碧,你是怪我方才说这样的话么?"

浣碧摇一摇头,片刻又点一点头,道:"小姐是真心要贺喜王爷的么?阿晋不晓得,却瞒不过奴婢的。"

我的忧愁如春草漫漫延伸出来,我极力让自己不去顾及,反问浣碧,"那你觉得我该怎么说?除了恭喜什么都不是我该说的。"

浣碧的指尖微凉如叶尖的一抹露水,"这是喜事,可是谁也不会欢喜。"她微微低头,"阿晋不是说,王爷也不乐意么?"

"乐意不乐意,王爷的年纪到了,又是太后意思,难道真能违抗么?"

我别转头去,慢慢点上一枝檀香,烟火的气息和着檀香温暖平和的香气让我的心稍微踏实一点,却也更觉得凄微了。

浣碧倚在门上,看着我的动作,幽幽道:"小姐烦心的时候,最爱点檀香了。"

我的手微微一颤,随即淡定道:"我觉得我烦心了么?"

浣碧只是摇头,笑一笑道:"王爷若有了家室,必定没那么自在,也再不会像现在这样能偶尔能见一次了。"

我用力嗅着檀香的气息,良久方道:"你很盼望常常见到六王么?"

终究,也不肯再多言了。

那是中秋节后的一天,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群尼都去晚课的时分,玄清踏着满地乳白月色而来,长身立在门前。直到他的影子被光影移动到我的视线内的时候,我才发觉他来了。

微微一惊,很快起身道:"你从不来这里的,今日怎么来了?"

他的神情闲闲的,恍若无事一般,只走近我微微笑道:"在做什么呢?"

我搁下手中的毛笔,淡淡笑道:"还能做什么呢,左不过是为太后抄录佛经罢了。过几天芳若又要来取了。"

他"唔"一声,静静翻阅我抄录好的经文,看了一晌,徐徐道:"你的字又有进益了。只是…"他指着字看着我道:"你是否心绪不宁,这几个字写得有些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