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佛经那样多,何必吧吧儿地要老远来甘露寺向我拿。

芳若晓得瞒不过,只得道:"当时祺嫔小主也在。正因为祺嫔小主说了句-孩儿家都长得像极了父母双亲-,皇上当时并没说什么,许是敬妃娘娘也想勾起些皇上对娘子的旧情,所以说了这一句,惹得皇上立时发作了起来。"

槿汐不欲与她们多言,转身便走。

梦境的含糊里,陵容称呼嫂嫂,终究只以一句清晰入骨的"薛小姐"代之。

住持因我身子不大爽利,倒也有些体恤,只嘱咐我好好休息了再言其他。我整日价昏昏沉沉睡着,也不大理会寺中的事,也顾不上槿汐与浣碧在做些什么。

我略施一礼,扶了浣碧和槿汐一同随着她们走。绕过甘露寺的正殿和侧殿,又走了许久,方见几间低矮平房,引了我们进去道:"这是几位以后住的地方,可先将随身的衣物放了休息片刻。"

心事如操水汹涌奔腾,手势有一刹那的急促失力。用力一勾,"铮"的一声崩裂,琴声嘶哑地戛然而止。我环顾四周,一片白雪茫茫,忽然嘴角漾起一个苍茫的笑意,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到底,除了我自己,是连弦断也无人听的。

"长相思"弦断,自是不必再相思了。我缓缓伏倒在琴上,颓然闭上了双目。

冰心谁问

冬日洗衣的功夫并没有减轻,大雪封山之时,往往化开了雪水浸洗衣衫。若天气好些,便去溪边,砸碎了坚冰浣洗衣裳。

寒冷的水侵骨而入,我却无法可避。眼睁睁看着去岁落下的冻疮旧疾复发,一双手红肿狼藉,精受苦楚。硬生生叫我记得在棠梨宫那些寒冷操湿、困顿不堪的日子。那是一生最仓惶寥落的时光。

我向槿汐苦笑道:"果真有些事是一心要忘也忘不得了,便如这冻疮,年年复发。"

槿汐用手暖着我的手,她的手也是冰凉红肿的,连同浣碧,三人齐齐冻疮发作,累累如珊瑚珠。浣碧苦中作乐,有时玩笑,"这双手长满了冻疮、红的青的紫的,我只当戴了个多宝戒指,红的是珊瑚,青的是绿玉翡翠,紫的就是紫瑛石。"

我与槿汐便笑浣碧是财迷疯了。然而说起珠玉宝石,自我落饰出家,除了在宫中时得到的全部留在了棠梨宫中,唯有家中带进宫的陪嫁,又全部带出了宫,悉数封在箱笼之中,再不打开。落饰出家,这些华丽的珠玉胭脂,自然是再与我无关了。

槿汐抚摸着自己手上的冻疮,轻声道:"奴婢刚入宫那时候只是做洒扫上的小宫女。那时候宫中只有端妃和娴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自然轮不到咱们这些小宫女去伺候,新进宫难免要受欺负,那年月里天天给姑姑们洗衣裳,那衣裳洗也洗不完,仿佛永远也洗不完一样,结果落了这一手冻疮。还是后来纯元皇后看见了说可怜,说了一句-手成了这样还叫洗衣裳,内务府总管连一点体恤之心也没有么-,这才打发了奴婢去做别的活。后来奴婢一路升上去,自己也做了姑姑,自然是不用做这些粗活了,手也渐渐好了。没想到,今日做起同样的活计,倒还没有生疏。"

槿汐淡淡提起纯元皇后的旧事,我也只淡淡听过,并不肯计较。

如此一月一月过去,冬天熬过去了,春天也到了。

温实初来看我那日,是初春的一天。孱孱的阴天,阴云垂落天边,沉沉的晦暗,却无雨意。

他突兀地进来时,我正在窗下的青瓦大缸边把今日担来的水一担一担吃力地灌进去。浣碧乍见故人,一时吃惊感动,眼泪潺湲地落下,失声哭道:"温大人。"

我闻声转头,温实初立在门边,一袭蓝袍,身形消瘦。他奔向我,失声道:"嬛妹妹,你瘦了许多!"

我有一瞬间的感动,这样僻落的深山古刹之中,乍然见了昔日故交,真是想要落泪的。然而只有那么一瞬间,我已经若无其事,向浣碧道:"有什么好哭的。"

浣碧忙忙地擦泪,迎他进来,温实初目之所及,见我倒水,一把抢上身夺过我手中的水桶,吃惊道:"你怎么能做这样粗重的活呢!"

我淡淡笑着反问:"为什么不做?我已经不是千金小姐,也不是宫中的宠妃,不过是个平常的姑子,不做这些做什么?"

他急起来,"无论怎样,你也是宫中出来的奉旨修行,甘露寺的姑子们怎么可以这样苛待你?"

我不以为然一笑,道:"我是宫里出来的废妃,并不是先帝遗妃,半点名分也无,为什么要优待于我。"

他一时语塞,只得拉开我,挽起袖子帮我把所有的水灌入缸中,我淡淡道:"多谢,今日要用的水已经有了。"

他微微诧异,"今日的水?你每日都要这样灌水辛苦么?"

我道:"这个自然,胼手胝足,亲力亲为。"

浣碧在旁听着,一时哽咽,道:"这些事算什么,小姐和我们都要亲自去砍柴洗衣、料理饮食。我和槿汐都没有什么,本是该做这些的,可怜小姐的手脚…"

温实初听她说得委屈,一时情急,扳过我的手来看。我的手早不是昔日娇嫩模样,旧的老茧、新的水泡,或者有破了的,露出鲜红的皮肉来,还有砍柴时荆棘刺进皮肉的小刺,暗黑的一点一点。

温实初大是心疼,急道:"怎么会这样?"

浣碧呜咽顿足道:"小姐手上的血泡破了一个又一个,快没一块好肉了。小姐从小养在深闺,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可是那些姑子们好狠心,欺负咱们是新来的,百般刁难欺侮。"

我厉声打断浣碧的哭诉,"抱怨有用么?抱怨也是辛苦,不抱怨也是辛苦。"

浣碧低声啜泣,"我只是心疼小姐。"

我摇头苦笑,"不必心疼,以后这样也就是一辈子了,习惯就好。"

温实初忙拉我坐下,取出随身所带的药膏,关切道:"我随身带着的也就是这些药了,也将就着用吧。我明日再送好的金创药来。"

我点头,"多谢。"

我任由他为我察看伤口,只问:"我出宫这些时日,眉姐姐一切都好么?"

他一怔,颇有些埋怨道:"自己都这个样子了,还只想着别人。"

我执着地问:"眉姐姐好么?你答应过我的,一定会为我多多照顾她。"

他叹口气,道:"她很好,只是很挂念你。"他顿一顿,"和我一样挂念你。"

我微微一愣,旋即道:"这个自然,你和眉姐姐都是与我一同长大的,自然情分不同寻常。"我又问:"那么她的手伤好了么,安陵容和皇后有没有为难她?"

他道:"她的手伤快好了,只是疤痕是没有办法了。我为她寻觅所有良方,终究还留了点印子。不过不仔细看,也是看不出来的。"他加重了语气:"没有人为难她。她朝夕只侍奉在太后身边,回宫后就与敬妃一同照看胧月,没有人能为难得了她。"

我稍稍安慰,不觉又难过,"那么我的胧月好不好?"

温实初微微皱眉,但仍是笑着:"胧月帝姬是八个月生的,并不是足月而生,自然身体稍稍孱弱些,比别的帝姬更容易得风寒咳嗽什么的。"

我的心口骤然被抽了起来,虽然我的胧月是女孩,不会威胁到任何人的地位,但是若有人嫉恨于我,把昔日之仇算计在胧月身上,她一个小小的襁褓幼儿,怎么受得了。我惶然道:"那怎么办?怎么办呢?她的风寒会不会很要紧,她才几个月大,怎么经得起风寒?"

温实初见我神情大变,关切担忧之心溢于言表,忙安慰道:"没事没事,你放心。皇上很疼爱帝姬,命我全力照拂。她的风寒也是上月的事,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因着帝姬的病,敬妃娘娘和沈婕妤几乎两日两夜没有好好休息,轮流守着,连皇上也陪了一夜。我亦在此答允你,温实初以性命担保,必定竭尽全力守护帝姬的平安。"

"她只是个孩子,还不会说话。病了饿了不舒服了不能说出来,只会哭。一想到她会哭,我这个做娘的,心里简直揪心一般难过。"我眼中的泪水终于落下,情不自禁道:"实初哥哥,真的很谢谢你。"

温实初亦是凄楚不堪,"嬛妹妹,我没能帮到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拼命顾全帝姬。你的女儿,我亦视如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