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旁边站着路灯。所以在夜晚它的影子投得很长。我总是侯着窗等了很久,慢慢地你的影子才像被树吐出来的那样,你走到了巷口,在那里等着车,好像是伸手掏裤子口袋找烟。你的动作变得细小,像一个音符潜在曲子中悄悄跨了一个阶。

仿佛仍有拘谨,男生目光垂向地板不说话。

“不过,整个三年里,最难忘的,还是栗原的事吧…”最后她说。

“念书时会参加同学的葬礼,当时就很骇然。

“如果栗原现在依然在世,应当和我们一样二十四岁了…

“就像村上春树笔下的直子,当她和渡边都已经跨入二十,死去的木月却永远保持着十九岁的年纪那样…

“每次这样想着,就觉得非常不真实。”

“桐山你还记得吗?”她问我“栗原的事。”

放学前我在操场边找到栗原:“在这里闲晃什么啊。”

“噢。桐山君。”

“修学旅行的费用,全班就差你一个还没交了。”

“真的吗?”

栗原撑着双手坐在双杠上,两腿垂下来,裙子像随意粘盖在蛋糕上的白色油纸,留下双膝中间的一点距离。

于是我把头低向一边:“…总之快交啦。”

手上加了力气,让自己的身体绕着杠身翻了半个圆圈后,栗原跳到地面上,她掏了掏耳朵“男人来向女人讨钱,这可是很丢脸的欸。”

“别说这种不知所谓的话。”我皱眉“记得明天把钱缴来啊,最后期限了。”

栗原用轻快的音调唔一声,一副没法保证的样子。我无奈地松开肩膀,转身去推自行车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

栗原一步一步沿着球场围网离开,地平线仿佛是张开的上下两颚,把她吞食在落日的味蕾里。

催人缴费是身为班长不得不负责的琐事。虽然当初仅仅因为在班主任说着“没有人自告奋勇为班级出力吗”时,我正好倒霉地掉了课本在地上,于是有了“那就桐山同学吧”这样毫不负责的结果。

干的多是打杂跑腿的活。十八岁的高中生没人还会把这个头衔当一回事,包括我自己在内。两个女生在后排吵架,最后动起手来接近过火的程度,即使知道阻止也不会有效果,但这时依然得上前形式化地说一声“请注意些”

上下睫毛涂得粗粗的女生瞪着我,彩绘指甲抓在头发里“真啰唆啊,关你什么事。得意忘形了吗?”

“可是我觉得桐山君跟‘得意忘形’这个词实在差得太远了…唔,倒不如说,完全是两个方向。”

之后曾经听到这样的话,是在下午的美术教室里。美术老师要求我替他找本画册,走进教室我发现栗原坐在角落里,她拖了张椅子靠着墙角。“怎么躲在这里…”

“没哦。”栗原揉了一把头发“等会儿美术小组的活动上,我要做模特。”

太明显的戏弄的话,也打消了我继续下去的念头,走到橱门前只管翻找东西。

栗原拿鞋面从后边碰了碰我的腿“出去的时候关一下灯好吗。太刺眼睡不着呢。”

“不是要当模特吗,灯关了别人来怎么画。”我瞥她一眼。

栗原仍旧抬着下吧朝我笑:“呐?”

“真是麻烦。”说是这么说,夹着画册走到门前时,还是抬起手按下墙上的开关。

“谢谢啦。”昏暗里栗原说,带着微笑的语气。

所以说,似乎我和栗原还是有一点点熟悉的。即便熟与不熟的界限本来是个太模糊的东西。班级里三十几个人,大多见了面也没有对话的意图,仿佛中间隔着可观的距离,是个让人疲于走近的庞大数字。

但是,偶尔我会觉得,从“看见栗原”到“和栗原说话”的两点中间,并没有太远。那个数字它非常微小,可以用单手握住。

黄昏总是带着一层薄霭,棒球队训练已经结束的沙场上扬起灰黄的风,两三个体育部的女孩子拿着扫帚。校门口也有人在浇灌花盆。学校外有个天桥和吧士站。远处是山。大部分人的家都在山脚下的街巷里四散着。那里有神社,也有理发厅和书店,门面大都小得可怜。

走出校门前经过贴得花花绿绿的招贴栏,里面就有关于修学旅行的海报。画面上是原生态的沼泽,一群不知道雁或鹏的灰色大鸟落落地振着翅膀,像连成了片的锈斑。

很久以前的一天傍晚,我在书店遇见栗原。那间拥有上下两层,但面积依旧袖珍的书店。一楼放着杂志期刊和漫画,文艺和专业书则在二楼。

当我通过狭窄的楼梯走到二楼时,在两排书架的尽头处,有人站在那里,书包搁在地上,翻阅着一本书。看得很专心,不时把重心在两腿上交替。

我很快找到自己需要的辞典回到一楼,随后没多久,那个人侧着身子一步一步沿着木头楼梯走了下来。

栗原穿着黑色的半筒袜,校服裙长到过膝,和裙子一样藏青色的外套,头发在肩膀以下——是无意识里自下往上地一点点看清楚。所以当我的目光循着这条路线,最后停到她脸上,一下就转开了。因为是在很久以前,只知道是和自己同班的女生,其余完全是如陌生人般模糊的。

等我从老板手里接过找回的零钱,栗原已经走出了店门。我们两人的自行车都摆在店门前。她在前面一些,我落在后面,就这样沿着起伏的小路骑着,到了有汽车驶过的十字路口便一齐停在白线后面。

这个时候栗原回过头对我说:“桐山君。再见。”

喊着我的名字,汽车远去后,她骑上朝右转的路。

“再见…栗原同学。”我在片刻后回答她。

这是我和栗原第一次说话。第一次说的话,内容却是在道别。

顺着理发店所在的路口上坡,邮筒后面的房子就是我家。母亲把衣服晒在院子里,曾经我老远就看见地上陆续散落着貌似自己家的衣裤,一路捡回去,在家里看连续剧的母亲还压根儿不知道外面突然刮起的大风已经卷跑她的劳动成果。

不过,即便是稍微迷糊的长辈,也会有把我藏在床垫隔层里的成人杂志偷偷拿走一两本的举动。并且拿走归拿走,明知道我一定会发现,但从不正面提起,我也干脆装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自行车在院子里停好,推开家门后,母亲举着锅铲从厨房走出来一边说“今天吃牛肉炖饭哦,快去洗手”

几年前开始,父母开始在意和紧张我成长中的某些方面。他们找机会旁敲侧击地问我,最近在关心什么,有什么新的兴趣爱好,然后会绕着圈子问班上同学怎么样,女生们如何。

“那么,有没有什么投缘的异性朋友呀。”父亲喝一口酒,又像是对这个话题其实并不关心似的,一下用筷子指着电视机说:“就是这个艺人,每次都要钻人裤裆!好笑是好笑,不过也让人觉得,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唔,对了…刚才说到哪里来着?”

“没什么。”我说“没有。”

“哦,是吗…对了,你们修学旅行是在下个月吧?”这才正式换了话题,父亲回头看挂历“没几天了呀。”

“最要紧的还是注意安全哪。”打了一碗饭上来的母亲坐到桌边。

其实,在三个月前的父母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微醺的父亲完整地向我讲起他和母亲从认识到结婚的过程——原来父亲和母亲从读高中时开始恋爱,他们十几岁的时候。

父亲说到半路,母亲会笑着打断他,然后对我说:“那时候你爸爸真傻啊。就是个粗线条的愣小子。”

班上一共三十一人,女生的人数比男生要少一些,但即便在原本就不大的基数里,栗原也算不上显眼。有时候看见她与别的女生说话,或者一块吃午餐,但感觉上又不像是关系亲密的好友。回家路上她自顾自地骑着车,有一两次,我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已经决定了不打招呼的时候,栗原却看见了我,她说:“喔,桐山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