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伸出三根手指头来,道:“若是允你七八柱香,我今夜便无须睡了。顶多允你一柱香。夜华他不过下个凡世历个劫数,没甚大不了的,这你也要跟去瞧上一瞧,黏他黏得忒紧了些。”

我的印象当中,这位十六师兄总喜欢挑我的刺,同我反着行事。我说东他必然指西,我说甲好他必然将甲贬得一文不值。他如今说出这个话,我不得不多个心眼疑一疑,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十六师兄,遂提高了声调道:“你果然是子阑?”

九重天上的史籍明明白白地记载道,父神只有墨渊一个儿子。可见这些写史的神官们都是些靠不住的。信这些史籍,还不如信司命闲来无事编的那些话本子。

四哥点头,复蹙眉道:“你包裹落下云头了。”

经了这一夜,我觉得夜华他身上的伤大约已好得差不多,便放了大半的心,琢磨着寻常瞒着他添进他茶水的养生补气的丹药,也该适时减些分量了。

上一回在西海水晶宫,夜华他十分细致轻柔,今夜却不知怎么的,唔,他略有点粗暴。

他着了件碧莹莹的小衫子,一双小手拽着个布套子抗在左肩上,那布套子瞧着挺沉的。他抗着这个布套子走得歪歪斜斜,夜华停了笔,走到亭子的台阶旁瞧他,我也下了美人靠踱过去瞧他。他在百来十步外又喊了声娘亲,我应着。他放低肥肥的小身子慢慢蹲下来,将抗在肩膀上的布套子小心翼翼卸到地上,抬起小手边擦脸上的汗边嚷着:“娘亲,娘亲,阿离给你带了灵山上的果蔗哦,是阿离亲自砍下来的果蔗哦~~~~~”想了想又道:“阿离都是挑的最大最壮的砍下来的,嘿嘿嘿嘿~~~~~”嘿完了转身握着封好的口,甚吃力地拖着那布套子一步一步朝我们这方挪。

提到这一处,他略有感伤,道:“你这夫君,年纪虽轻,筹划事情却稳重。说早前几日他便递了折子给天君老儿,唔,正是你去西海的第二日,在那折子中提说东海瀛洲生的神芝草怎么怎么的有违仙界法度,列了许多道理,请天君准他去将瀛洲上生的神芝草一概全毁了。天君看了深以为然,便准了。他去瀛洲两日后,便传来瀛洲沉入东海的消息,天君很欣慰,再过一日他回来后,却是伤得极重的模样。天君以为他这孙子闹得如此田地全是被守神芝草的四大凶兽所害,深悔自己高估了孙子,当初没给他派几个好帮手。我原本也以为他身上的修为是在瀛洲毁神芝草时,被那四头畜生耗尽了的。后来他将那颗丹秘密托给我,我才晓得那四头畜生除开吞了他一条胳膊,没讨着半分旁的便宜,反叫他一把剑将他们全砍了个干净。他弄得这么一副凋零模样,全是因取回神芝草后立刻散了周身的修为开炉炼丹。他那一身的伤,唔,我已给他用了药,你不必担心,慢慢将养着就是,只那条胳膊是废了。呃,倒也不是废了,你看他身上我给他做的那个胳膊,此时虽全不能用,但万儿八千年的渐渐养出灵性来了,恐也能用的。”

我预备用完早膳后,趁着去扶英殿点结魄灯前,到夜华殿中瞧瞧他,顺便同他提一提,他愿意不愿意为了我,做个继任时不能立天后的天君。

他淡淡道:“若不是我放水,凭他们那样,也想伤得了我。”

他面上瞧不出来什么大动静,只一张脸比今日下午见的还白几分,衬着披散下来的漆黑的丝,显得有些憔悴。待他转身向殿中走去,我便也在后头隔个三四步跟着。

本上神不才,住的正是这青楼。

脑海中隔了千山万水响起一个声音,飘飘渺渺的,他说:“若我什么都没了,你还愿意跟着我么?”立刻有女子轻笑回道:“除了墙角里那把剑,你原本就什么都没有,便是那把剑,除了劈劈柴烤烤野味也没什么旁的大作用,我不也没嫌弃你。”

将殿中的一众干闲人支开,乃是为了使追魂术探墨渊的魂。追魂术一向是个娇气的术法,又势力。若非修到了上神这个阶品,纵然你仙法如何卓越,要将它使出来也是一百个不可能。且使的时候必得保持方圆百尺内气泽纯净平和,万不能有旁人打扰。

人有向道之心,天无绝人之路。叠雍那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二皇子苏莫叶,同我的四哥却居然有一番酒肉朋友的牵扯。说四哥从西山寻了毕方回十里桃林后,有一日与折颜斗了两三句嘴,一气之下便杀去西海水晶宫寻苏莫叶喝酒了。

她说了许多,前边的还有些条理,后头的我却委实没怎么听懂,也不晓得她哪里失了言。只是心中却模糊地一紧。

我因今日一大早被这位典范的两个婢女嚼了舌根,心中略有不爽。且听她此时姐姐姐姐的唤个不停,方才好不容易顺下去的一口气,腾地又冒上来。我一贯不大爱听别人叫我姐姐,因当年小时候尚同玄女玩在一处时,她便前前后后地唤我姐姐。玄女这一根刺,刺在我心上许多年,乍一听典范唤我姐姐,那一根刺便扎得心中愈加不快。

继续泡了片刻,泡得很空虚。便穿了衣裳,令那十六个仙娥暂守在原地,我先回一揽芳华的院子挑几本书带过来,届时边泡边看,再打一些时间。

奈奈默默瞧了瞧地上的水盆,愣了片刻,蹲下来将那盆中的白帕子拧起来,又把水端出去倒了。

我左右看了看,不确定道:“应该还是找得到的罢。”

呃,既是他叫的我进去,那我进去倒也算不得唐突。我原本就有些好奇那低咽的小仙娥长得什么模样,得了夜华这一声,便立刻抖擞起精神,兴致勃勃地一掀帘子迈了进去。

夜华说团子只是受了些惊,并不碍事。我左右端详一番,看他依然白白胖胖,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与往常一般的天真,才真正放心。

迷谷在一旁担忧道:“姑姑,是见,还是不见呢?”

我长吸一口气,道:“不见。跟他说,让他再不要到青丘来了。我明日便去找天君退婚。”

良久,迷谷回来,在一旁默了一会儿,道:“太子殿下他,脸色十分不好。他在谷口站的这七日,一步也没挪过地方。”

我瞟了他一眼,灌了口酒,没答话。

他磨磨蹭蹭道:“太子殿下他托我带句话给姑姑你。他想问问你,你当初说,若他在凡界惹了桃花,便将他绑回青丘来锁着。纵然他在凡界除开捡了个同你做凡人时一般模样的侍女回家,伺候他病中的母亲外,半朵桃花也没招惹过,你当初许给他的这句话,却还算数不算数?”

我一个酒坛子摔出去,失声道:“不算数,什么鬼话统统不算数,滚,你让他滚,我半点都不想看到他。”

我心中却悲哀地晓得,自己不是不想见到他。只是心中梗着这一个结,不知道如何来见他。

第二日我并未上九重天去退婚。只觉得先姑且拖着罢,等哪日有心情再去。但短期内,怕是难得会有这个心情了。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迷谷说夜华他仍在谷口立着,没挪一丝地方。我同他说,若他再提起夜华这个名字,便将他打回原形再去当个万儿八千年的迷谷树,他才终于住了口。

我已不再怎么喝酒。因自从晓得夜华在青丘外头立着时,我喝酒每每越喝越清醒,越清醒越伤情,越伤情越不能入睡。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我精神头忒不济的当口,一日清晨醒来,却感知到五百年前加诸在东皇钟上封印擎苍的那几成仙力,有大波动。

我心中突突跳了几跳。果真是多事之秋,近日的事多得前仆后继,半点不辜负“最烦恼是秋时”这个名号。大约,前鬼君擎苍他又一轮功德圆满,要破出东皇钟了。

我匆匆洗了把脸,着迷谷赶紧去十里桃林给折颜传个话,让他来帮我一把。

五百年前擎苍头一回破出东皇钟时,我勉强能拦住他将他重锁回钟里。但一场架打得东皇钟破损不少,我不得已只得耗五成修为将它补好。如今身上还剩的这些修为,笼统一算,蛮攻也罢,智取也罢,倘若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便该晓得无论如何也战不过他。

但擎苍不是个善主,被关了这么些年,保不准破钟而出后狂性大,要重启这八荒神器之灭噬诸天,将八荒四海并三千大千世界一应烧成惨白灰烬。

想到此处,方才睡梦中仍扰着我的风月烦恼事再不是烦恼事。我捞了昆仑扇,闪身纵上云头。急急朝若水奔去。打算在折颜赶来之前,先勉力撑一撑,万不能由着擎苍将东皇钟开启了。

我早晓得会在谷口处遇到夜华。他一直在这谷口等着,若我出青丘,势必遇得到他。我闭了闭眼,假装无动于衷从他身边擦过。被他一手握住了袖子。他一张脸白得吓人。神情憔悴且疲惫。

这个要紧功夫哪里容得同他虚耗,我转过头一扇子斩断被他拉着的那半管袖子。刺啦一声,他愣了愣,喉咙里沙哑地滚出两个字:“浅……浅。”

我没搭理,转身继续朝若水奔。眼风里虚虚一瞟,他亦腾了云,在后头跟着。

多年以后,我常常想,那时候,那时候哪怕我就同他说上一句好话呢,哪怕就一句呢。可我只是冷冷瞟了他一眼。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若水下视茫茫,一派滔天白浪,上空压着沉沉的黑云,高塔似的一座东皇钟矗在若水之滨,摇晃间带得一方土地轰隆鼓动。本应守着东皇钟的素锦不见踪影,估计见着这阵仗心中害怕,找个地方躲了。

半空的云层中见得若水之野土地神的半颗脑袋。五百年前我同这土地有过一面之缘。他在云缝中甚担忧望着躁动的东皇钟,转头一瞟,见着我同夜华,赶紧拜上来惶恐道:“姑姑仙驾,若水神君已去天上搬救兵了,令小仙在此候着。此次擎苍的这股怒气尤其不同,若水下的神君府都震了几震,小仙的土地庙也……”他自絮絮说着,忽地钟身闪过巨大白光,白光中隐隐现出一个人影来。

我暗道不好,正欲冲下云头,身形却忽地一滞。

夜华他在背后使了个绊子,趁我不留神给我下了定身咒,且电光火石间还祭出个法器来捆住了我双脚双手。我动弹不得,眼看着擎苍快要从钟里出来了,急声道:“你放开我。”

他没搭理,将我一把推给若水土地,轻飘飘道了句:“照看好她,无论生什么也别让她从云头上跌下来。”话毕左手一翻,现出一柄寒光泠泠的宝剑。

我眼见着他持着这柄宝剑,迎风按下云头,直逼东皇钟带出的那片银光,只觉得天都塌了。张了几次口,全说不出话来,凌凌冷风扫得我一双眼生疼。夜华逼进那片银光之时,我听得自己绝望道:“土地,你放开我,你想个法子放开我,夜华他这是送死,他身上的那点修为,这是在送死啊!”

土地喃喃回应了些什么,大约是说这法器自有窍门,他解不开,这定身咒也定得古怪,他仍解不开。

求人不得只能自救,我凝气欲将元神从体中提出,却不想那法器不只锁神仙的肉身,也锁元神,我这一番拼死的挣扎全是无用。泪眼朦胧中东皇钟钟身四周的银光已渐渐散去,夜华同擎苍斗法带出的电闪雷鸣直达上天。土地在我们身旁做出一个小小的仙障来,以防我被这些戾气伤着。

夜华他用来绑我的这个法器是个厉害法器,我大汗淋漓冲破了定身咒,却怎么也挣脱不开这个法器。

天昏地暗间,土地在我耳旁道:“姑姑,此处仍有些危险,小仙这仙障也不知能撑住几时,要不挪挪地方罢。”

我听得自己的声音飘忽道:“你走罢,我在这里陪着夜华。”

我此时虽被捆着,是个废物,于夜华他没有一丝用处,即便如此,我也想陪着他,看着他。

我从未见过夜华拿剑的模样,没想到他拿剑是这个模样。

传闻夜华的剑术了得,他手中剑名青冥,那些仰慕他的小神仙称青冥既出,九州失色。我初听得这个说法,觉得大约是他们小一辈的浮夸。今日见着青冥剑翻飞缭绕的剑花,九州失色诚然有些浮夸,但那光华却着实令人眼花缭乱,一动一静之间带出的雷霆之气,将我的眼晃得一阵狠似一阵。

他二人打得难分难解,我站得太高,并不大能留意到谁占了上风。但我晓得夜华他定然撑不得多久。我只盼着他能撑到折颜来,哪怕撑得他爷爷派的一干不中用的天兵天将来也好。

若水之滨飞沙走石,黄土漫天。忽听得擎苍长笑三声,笑毕长咳了一阵,缓缓道:“今日败给你,我不服。若不是五百年前的大伤尚未将养好,今日出钟又折了许多力气,我绝无可能败给你这黄毛小儿。”

那一派浓浓的烟尘渐散开,夜华以剑支地,单膝半跪在地上,道:“终究你是败了。”

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去,颤抖着与土地道:“下方没什么了,你快将我放到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