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到过煤矿的人不知道,以为坑下很简单,就那么一个口子,成天出出进进,就是闭着眼也走不错。其实煤矿的井下复杂得很,尤其是大矿、老矿。坑下的巷道纵横交错,上下相通,像城市的街道一样,有大街,有小巷,有胡同,也有独头巷。有单一平面的,还有上下好几层的,里边有井,有洞,有门,别说是没有下过井的生人,就是老工人不注意也能走错了。龙龙在回他看的工作面时走的是皮带巷,皮带巷是从工作面往外输送煤的地方,他顺着皮带巷一直往里走,里边那个皮带头亮着一盏灯,他糊里糊涂向那盏灯走去。还没有走到灯光跟前,脚下突然成了空的,忽通一下,他的整个身子就坠了下去。

老革命摸着摸着,突然笑了。林茵问他笑什么,他说他想起了一个故事。林茵说什么故事?他说是一个人听房,听到里边的女人问男人,那男人是个放羊汉,女的问,你今天去过什么地方?他摸着女人的两个奶说,两奶尖山。女人问,后来呢,他摸着女人的肚皮说,四十里平川。女人又问,再后来呢?他摸着女人的两腿交界处说,簸箕转弯。再后来呢?他摸着女人那片毛说,无边的草滩。那在哪儿饮的羊?男人的手往下挪了挪地方说,没底的海眼。女人紧接着又问,那羊掉到里头怎么办?男人说,咱有探海的竹竿。

如果老革命这时候站出来承认自己的芳芳的亲生父亲,那将会在风流山庄乃至石城掀起一场轩然大波,老革命因此会受到严厉的处分。

“大叔,你别着急,我过,估计没什么事。”说着就进家拿上了医药箱。

这段时间,他的肝区总是不怎么舒服,有时候疼,也不是大疼,刘芳说要领他去检查,他总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等刘芳火了,他说没事,他还小,阎王爷还不会收他。其实,他已经是七十八岁的人了。

2

22

在农村,已经有了过年的气氛。性急的孩子们已经穿上了新衣服,口袋里还装着鞭炮,手里拿着香火,不时叭的响上一个,吓的女娃娃们一边躲一边用手捂上了耳朵。那几天,街上除了孩子们,没有几个大人,女人们都在忙碌着,蒸馍馍,捏花糕,摊折饼,擀豆面,男人们则是在打扫家、擦玻璃、劈劈柴、垒旺火、置买年货。大部分人家已经在门口挂上了红灯笼,有少数几家连对子也贴好了。

龙腾把车停在门外,下车后开了大门,然后又把车开进院子里。他看看满是尘土的门窗,再看看院子里让风吹的团团转的树叶,最后看看上上下下锁着的房子,心里没有了一点点要过年的喜悦。

他进了一楼的客厅里,一切依然如故:沙发、茶几、家具、彩电都静静地呆在那里,上面蒙了一层灰尘,看样子,这个家门已有些时间没人进了。在客厅正面的墙上,还挂着他和龙仙的结婚照。不知什么时候一边的钉子掉了,镜框歪歪扭扭,他踩着沙发,从墙上把那个镜框摘了下来,吹去了上面那层薄薄的灰尘,他看到两张青春靓丽的脸,那脸上从上到下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他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电话里是他自幼就喜欢听的芳芳的声音。他告诉芳芳,他刚刚回来,她要是有空,就过来坐一会儿。末了,他又说,还有一个好消息,但要等你过来才能告诉你。

他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点了根香烟,目光又落在了那块结婚照上。不过,在他的眼中,那个女人不是龙仙,而变成了芳芳。

23

芳芳走进他家的时候,比他也晚不了几天。那时候他还没有记忆,只是听娘说,生下他的第七天,老革命找到他家同龙种说有个娃娃能不能给奶。龙种说你抱过来吧那有什么不能的。我家的生活虽然不好,可我老婆的奶水多的能奶只牛。说了这话没几天,老革命一大早就抱来个娃娃,龙腾那时虽然还不会说话,可他知道那个娃娃是了和他抢奶吃的,心里就骂老革命缺德,明明知道这奶没有闲着,领来那个死娃子做甚?等他睁开眼看了一下领来的那个女娃娃,小小的龙腾顿时高兴地咧开了小嘴。

这个女娃娃太招人喜欢了。为什么喜欢,他说不上来。反正就是看见人家顺眼,脸好,鼻子好,嘴好,就连还没有睁开的眼睛和额头上那几道褶子他也觉得好看。于是,本来应该让他最恨的人因为他的喜欢一下变成了他天天离不开的人。他和她一左一右躺在娘的怀里,一人嘴里含着娘的一个奶头,一边吃一边看着对方,一直看了差不多有两年光景。

离开娘的怀之后,他们走到哪里也是手牵着手,一直牵到了刘芳上学,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那只小巧的好看的手。

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了去牵那双手的机会。因为他和她都长大了。再要拉手,其它娃娃们会笑话的,会说他们是老婆汉子,会说他们不知道害羞,甚至还会说出一些比这还让人脸红的话来。说实在的,他一个男娃娃到无所谓,他们爱说甚让他们说去吧,他才不在乎,可芳芳是个女娃娃,女娃娃们脸皮薄,不愿意让人们说,一听到这话就哭鼻子,就为了不让芳芳再哭鼻子,龙腾也得忍耐着点。上学或者其它时候两人碰到了就互相看一眼,没人的时候就笑一笑。只要这一天能看上芳芳一眼,龙腾心里就觉得很踏实,心里很满足。

龙腾一年中最盼望的就是过大年的这几天。大年初一这天,芳芳要来他们家给奶大和奶妈拜年。到了那天,龙腾就会把娘平时给了自己,自己舍不得吃攒下来的一些好吃的送给芳芳。其实,在那个的特殊年代,像龙腾家这样的情况,能有什么好吃的。有一次龙腾给芳芳的竟是一块着了毛干的圪崩崩的槽脂糕。那块槽脂糕其实还是一个月林茵去龙腾家时给了龙腾的。

这一忍就是好几年。八一年夏天,在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当地一家杂志社当编辑的林茵把芳芳接到那儿去读书。芳芳临走是留给他的是一支钢笔,而带走他的却是一颗执着的充满了爱的心。

从那一年起,龙腾每年盼望的不再是过大年了,因为过大年时芳芳有时回来,有时不一定回来,他盼望的是每年的假期。

24

八八年秋天,芳芳高考结束后就回到了风流山庄。那时候的芳芳已经出落成一个落落大方、浑身洋溢着青春光彩的大姑娘。无论从举止言谈还是穿着打扮,芳芳与龙宫人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初中毕业后连高中也没有上就在自家的地里干活的龙腾这时候龙腾的心里很矛盾,他很想和芳芳在一起,听她讲外面的世界所发生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看她那张充满活力充满魅力的脸,可与她站在一起,自己总觉得自己低了一圪截,与大学生刘芳很不般配。

时间就在他心里矛盾重重中一天天溜走了。那一天,他在地里干完活后就去了大队。这个时候的大队已经不再叫大队,叫村民委员会,简称村委会,可人们叫了几十年,叫惯了,一下改不了。

这时候的村委会可比以前的大队气派多了,先前的那排平房已经换成了小二楼,一楼是治保、民兵、妇女、计划生育办公室,二楼是支书、村民委员会主任、财务办公室和一个会议室。楼上水、电、暖齐全。每个家里都有沙发、茶几、写字台等,支书和主任的家里还配有电视、电扇以及电话。

龙腾到了一楼的大家里,问多少年以前就是通讯员龙泉:“大爷,有没有信?”

龙泉看看他,有点诧异地问:“俺娃天天过来打听有没有信,是等谁的信?”

龙腾说:“我也是随便问问。没有就算了。”

“信倒有一封,不是你家的,是老革命家的。”

“我正好要去他家,顺便给他捎回去吧。”龙腾从龙泉老汉手里接过信,边走边看。

25

信是林茵寄来的。他拿着那封信,来到了老革命家。

老革命还住在他的那三间窑洞里。依林茵的意见,要在外边批一块地方,重新盖几间房子,可老革命不让。老革命有老革命的看法,他认为用不着再盖房子,林茵在外面工作,离退休还早,芳芳也在外头念书,家里就他一个死老头子,有这几间窑洞就交待了他这一辈子,再盖下给谁住?再说,他这几间窑洞是宝贝,一定得保护好,人一但离开,损坏的更快,那图甚?还有,现在上学可不比过去,要花不少钱,说来说去,还是供芳芳上学当紧,将来有了富余钱,什么时候想盖也行。

龙腾进了老革命家的院子里,老革命和芳芳正坐在窑洞东边杏树的阴凉下择豆角。看龙腾进来了,芳芳随手就递过来一个小板凳。龙腾说:“不坐了,我刚才去大队,看有你家的信,就顺便捎了过来。”

“坐一会吧,回去也没有啥当紧事。”老革命也说:“你们兄妹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坐下好好叨拉叨拉。今天就在这里吃饭,我现在就给咱做去。”

龙腾把锄放在一边,坐在那里,看芳芳用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撕开了信封,从中取出了几张绿格信纸,看着看着,眼镜突然亮了,她嚯地一下站起来,向窑洞里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爸,我考上了,爸,我考上了,我考上了大学。”

龙腾望着芳芳的背影,站起来拿上锄悄悄地走了。

他不是怪芳芳不管不顾把他一个人撂在了院子里,他能够理解芳芳当时那激动的心情。苦读十几年,为的不就是这个吗?给谁也一样,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能不欣喜若狂吗?他在为他高兴的同时,再一次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更大了,有如地球和月亮。他站在地球上,要想去月亮,首先要解决的是高度和速度,只有突破大气层,冲破地球吸引力的束缚,才有可能到达月球上面。

而他现在是既没有高度,也没有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