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阔寂静的马路两边,是脱光了叶子的梧桐树。天空一直是阴冷的。每个人都行色匆匆。那个女人的脸,似乎在逐渐的苍老中。有时候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看到她的眼神。那里有一些熄灭的灰烬。

是这样温暖而寂静的春天阳光,透过绿色的树叶,像水一样地倾泻下来。

这一个瞬间。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心一片冰凉。

在一家网络公司上班,刚刚离职。我独身。

如果没有必要,很少回头去看自己写作的旧书。我弃绝它们的速度过于迅疾,并且无情。这大概是一个作者在精神和文本之中的蜕变。也是时间蜕下来的空壳。印记是它的意义所在。

我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漫不经心地喝着一杯冰冻可乐。他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开始为孤独感觉可耻。像一个陷入绝症状态的人,清醒而无可救药。

然后我发现那个男人就是我自己。

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碰翻了我的杯子。

2

她很年轻。穿着脏的仔裤,裤管卷起,边缘已经磨得起须。

男式的黑色毛衣,空荡荡地裹在身上,能从领口看到脖子的肌肤。

羽绒外套,球鞋。苍绿色的贝纳通棉围巾,很皱。

黑发凌乱,脸上的皮肤很干燥,有起皮的碎屑。但是没有任何化妆。

3

玻璃杯突然摔落在地上,褐色的液体在地毯上泛起细小的泡沫。

她恍然的手似乎是在瞬间,紧抓住我的手腕。

她清脆的惊叫和玻璃一起碎裂在空气里。

但是我只看到她微微发蓝的眼睛。婴儿蓝。脆弱得好像要化为乌有。她应该对我说过一些什么,比如手指冻得麻木了或者对不起。

但是我只看到她婴儿蓝的眼睛。

然后我举起手,用手心蒙住了她的眼睛。

我似乎对她说了一句什么。也许我是在说,没关系,没有人注意到的。她单薄的皮肤轻触到我的手,我能感觉到脉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她的眼睛在我的手心里慌乱地眨动着,然后安静。

周围的人群纷纷投以暧昧的漠然眼神。

那一刻,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想让她看见破碎。

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的心里没有留下声音。

只有她似笑非笑的黯淡的脸。

4

我的公司在外滩。是一幢陈旧的法式建筑,已经被时间抚摸得颓败不堪。

我常常站在宽大的窗台后面,眺望远处矗立的高楼大厦。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个悲观的人。

我做的是保险业,在这个行业里应该属于业绩尚可。但是我并不是一个能够把工作当信仰的人。因为我不觉得健康和生命能够用金钱来替换。

业务单上有密密麻麻的姓名,如果一旦兑现,那些名字就意味着死亡和意外。

这使我感觉空虚。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离死亡很近的人。

在大学里读的是物理。下铺的男孩来自广东,黝黑而健壮,名字似乎是叫陈。

陈在校队踢足球的时候,常常有女孩坐在操场上期待他活力充沛的射门。但是在大一快结束的时候,陈突然割脉自杀。

早上发现他的死亡,拉开被子,里面是凝固成硬块的血,坚硬得黏稠。

很多人疑惑,因为他们觉得喜欢运动的人都应该单纯而健康。但是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常常在凌晨的时候,我会无端地惊醒,然后听到陈的哭泣。

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哭声听上去短促碎裂。这种原因暧昧的哭泣,让我感觉非常恐惧。那是一种气息。

我想也许我能够闻到死亡的气息。

大学毕业以后,我抛弃专业,选择做人寿保险。

多年的工作似乎已能够麻木我的恐惧。也让我领悟,人的不可承受的脆弱。

恐惧太重的东西渐渐会失去分量。就像陈苍白的手臂上,那一道腐烂的伤口。是没有时间可以愈合的。当我的手指抚摸在丧失水分的皮肤上,心里平静如水。

生命是一座恢宏华丽的城堡。轻轻一触,如灰尘般溃散。

5

joe和我的第一次约会。我们约定的地点是外滩,我公司的附近。

下班以后,我走出阴暗的门廊,感觉到天空中冰冷的雨滴,暮色中车流和人群拥挤不堪,喧嚣的城市是落幕前的戏院,在感觉中有空彻的预想中的寂静。

她站在路口。高大建筑之间的狭窄通道,呼啸着冷风。周围是优雅而颓败的欧式旧楼,时光一去不复返,只留下满目荒凉。

她站在楼群之间的阴影里,像一只鸟,微微颤抖着,被逼仄的寒冷所淹没。

那是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印象。

她很寒冷。

她和在酒会上的装束一样。脏的仔裤,羽绒外套。空荡荡的毛衣,从松垮的领口里能看到脖子的皮肤。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有时候明亮的眼睛会细细地眯起来,那应该是她真正在微笑的时候。

她看上去落拓和纯真。在她模糊不清的笑容里面。

而我发现自己,有想用手撕下这一层笑容的欲望。

冷吗?我说。

不冷。她说。她问我借烟和打火机。

烟瘾重的人常常会忘记带烟。

就好像自认为游泳不错的人常会淹死。她抽烟的样子,随便地吐着烟圈,神态轻松。

但她对烟的依赖应该是无可救药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