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锐在她的管辖领地,总是不遗余力地推行自己的人生格言:“对工作,我们必须兢兢业业,因为它,我们才有了展空间;对公司,我们应该无私奉献,因为它为我们提供了工作机会;对客户,我们应该心存感激,因为他们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我两个月来的苦心经营和卧薪尝胆,终于在一瞬间得到了所有回报。

在进千寻后的头三个月,我跟其他四个处在试用期的员工一样,很难有得到重用的机会——当然,修远给过我一次,是我自己表现奇差,给演砸了,以至于将那次大好时机白白葬送。

第二个月,我让段书剑帮我挑一部当代英文版小说,但必须符合如下几点要求:一,不得少于十五万字;二,故事情节必须精彩;三,值得反复阅读。

我微叹一声,懒得回答。

我知道危雨欲来,也知道此祸难躲,于是低头垂目,乖乖地尾随其后,去了他的办公室。

“没问题!”我被天赐良机搞得飘飘欲仙,再加上无知者无畏,所以正壮怀激烈呢!

那天下午,离下班只剩下了两分钟,有好几个女同事已经在偷偷摸摸收拾自己的皮包了。突然,我身后的传真机一阵躁动,提示有传真进来了。我跑上前一看,果然,是上海某五星级大酒店传来的一份英文邀请函。传真件下方,是两行手写中文:“请在今晚十二点之前,将该文件译成中文。”该酒店是老客户,几乎所有翻译业务都给了千寻公司。但从他们那儿来的任务总是又急又多,而且毫无时间概念,我们经常能在大清早刚上班的时候,现他们头天晚上在半夜三更传来的文件。

“没事儿没事儿!为人民服务嘛!”

我想,所谓的儒商,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吧?

我确信,将来终有一天,他会亲口问我一个问题:“安随,当初参加笔试的,是不是另外一个女孩?”想到这个可能,我忽然兴奋不已。如果,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真问到我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回答?

各位领导轮番“威武”后,修远又让包括我在内的五个新职员用英文介绍一下自己。

“喂喂喂!”段书剑冲我再瞪牛眼,“我们俩为你任劳任怨鞠躬尽瘁,到头来,掏钱请客的还是我们哪?”

我立刻瞪眼:“你是我什么呀你要养我?!”

“谁说我想当逃兵了?我不过忽然有点怀疑,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千寻公司,咱们费尽心机是否值得!”我明知段某是在用激将法,可我已经钻进了他的圈套,再想抽身为时已晚。

于是,我俩压低声音,一字一顿,从嘴里挤出三个音节:“李、丹、亭。”

就在我查遍报纸的角角落落也没看到希望曙光的时候,房门突然大开,段书剑阴魂不散地闯了进来。这家伙自从在李丹亭那里鸣金收兵以后,就争分夺秒地试图入侵我的领地。尽管我以决绝的态度寸土必争,怎奈他绕道而行,大施迂回战术,先从我老爹老妈那里下了手,并很快将那两位意志不坚、面慈心软的老者拿下。我已经不止一次,听他们在私下里感慨说,要是当年,能生一个像段书剑那样的乖孩子就好了。

李丹亭微笑:“因为段书剑跟我们老板一样,也是个蠢男人。”

一时间,我被莫名的忧郁情绪触动,不禁对月伤怀,叹息声声。等感到已经把心中的所有不如意都叹出去了以后,我慢悠悠地哼着歌,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打算形单影只把家还。

没有给我任何思想准备,我就猛然现,办公室里不知何时多了个黑魆魆的身影,我惊叫一声,差点魂飞天外。

黑色身影赶紧顺手开灯,屋里马上大放光明。我瞪眼一瞅,是修远。

我摸摸左边胸口,一边安抚狂蹦乱跳的心脏安定下来,一边呼唤已经逃离我躯体的魂魄快快回归。

“大黑天的,怎么不开灯呢?你鬼一样尖叫,会吓死人的!”修远笑着抱怨。

真是恶人先告状!我刚想回敬几句,突然意识到他是千寻出国的总经理。平时,董事长和几个董事很少光顾公司,他简直就是这个小小王国的皇天后土!惹不起!绝对惹不起!

我决定不做“小不忍乱大谋”的傻瓜,于是礼貌地冲他点点头:“啊!原来是修总!嗯……都快八点了,您还没回家?”

“我刚跟出入境管理局的两个科长吃了顿饭,日本料理,就在咱们楼下,八楼……”他猛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加班到这时候,你还没吃晚饭吧?饿坏了吧?”

“还好啦……”我斟酌着措辞,“我吃了包薯片。”可毕竟,我满腹牢骚,所以又加了一句,“再说,我已经习惯了。”——我可天天加班呢!所以天天饿肚子呢!

修远一乐:“这样吧,咱们再去八楼的日本料理,我喝茶,你吃饭,怎样?嗯……我好像欠你一顿晚餐。”

“噢?”我并不掩饰自己的吃惊,“您还记着两个月前,自己的那次承诺?”

“当然!从来没忘!”

“可为什么当晚你没兑现?”

“因为那晚,你的表现糟糕透顶!”

他说话一点都不懂迂回曲折!虽然那是百分之百的事实,可这份直截了当太令我无地自容。

我满脸烧,强撑着骄傲说:“我猜,你当天晚上已经决定,一过试用期,就立刻打我走人!”

“没错儿!”

“所以对你来说,根本没必要兑现请吃晚饭的诺言。”

“对!”

“你!”我气得差点吞声,“要知道,任何新人都有个适应过程,你不能要求别人一进公司就是熟练人员!”

“对别人我是蛮宽容的,可对你……我当时期望最高,结果你表现最差!我感到自己被欺骗了!”

听到“欺骗”二字,我突然意识到,他接下来可能会问那个阴魂不散的问题——那天参加笔试的,是不是你?

我赶紧转移话题:“那么现在呢?还有被骗的感觉吗?”

“现在……”修远的脸上写着明显的赞赏,“你的进步简直不可思议!我非常庆幸,得到一个真正的人才!即使当初……”他看我的眼神突然变得怪异,“你真的欺骗过我?”

我勇敢地直视他的眼睛:“所谓英雄不问出处,既然结果很好,何必寻根问底?”

修远摆摆手,满脸都是意味深长的微笑:“对对对!只要结果好,其他一切都无所谓!无所谓……那么今天,我可不可以补请我欠你的那顿晚饭?”

我心中冷笑,把我当什么了?请与不请,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说了算!

于是,我将自己的声音调整得极端温婉,而且笑意盈盈,道:“哎呀,修总!实在不好意思,今天太晚了,改天好吗?……我先走了。”

我就是不找其他理由,让你面子上更好过!因为两个月前的此时此地,你冲我暴风骤雨电闪雷鸣,说什么“别在我跟前哭,我不愿看!”那一刻,你可曾照顾到我的面子?当你摆摆手,带着满脸的厌烦说,“你可以下班了”,绝口不再提,你已经答应过,要请我吃的那顿晚饭时,你又何曾照顾到我的面子?

我带着恭敬的微笑,拎起办公桌上的皮包,对修远道声“再见”,然后转身,挺胸、收腹、抬头地走出了办公室。

记得三个月前的那个夜晚,被修远的恶劣态度弄得伤痕累累的我,也是背对着他走出去的,记得我那天的背影,像张爱玲笔下那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但今天,我要将自己的背影走出另一番风采来!

我想,今天的我,留给修远的背影,应该是一串曼秒而灵动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