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屏开,恍谪兰香琼室;鲛绡帐揭,宛临萧史瑶台。欢娱时,效鸳鸯于枕上;欣幸处,翻云雨于衾下。撩乱云鬟,难禁兴逸;纵横罗袜,端为情浓。巧舌含羞,轻轻缓送,端拟他娇似秋棠;新妆带怯,款款先舒,更教人香疑芍药。从今信洛浦之妍,自是识天台之艳。

翌王笔不加点,又与成一幅奏章,呈上陶公。陶公看了,抚掌称快道:“古人军中,倚马草露布,以为绝代才子。贤侄今日,奋笔直书,如行云流水,珠玑错落,俊爽之才,有同健鹰之摩秋汉,真命世杰也,与古人何多让焉,将来正未可量。”两人坐对已久,陶公命摆酒设肴再叙心事。一面着掌书奏官,誊写本章。一面分付赍奏官收拾行装,着他明日起身,星夜赴京具奏。不题。

只留姜斌、毛应雷等6兵四千,守把各处营寨城池。正是:

笼中飞鸟釜中鱼,卷甲抛盔器械虚。

孤踪飘泊杳难寻,尽日闲谈得好音。

独脚蟹杨勇赤毛头徐必弘

这八人,俱是贾龙手下得力大将,尽皆形容魁伟,武艺精通。当时山寨中,全赖这几个人,所以官兵不敢正眼儿觑他。第二拨次部下十二人,仍是:

僵卧画楼吟未稳,凄情何处说相思。

再说梅小姐,当夜在陶夫人家中,得了消息,同佛奴背着包囊,黑暗中望街坊乱闯。挨出城门,走不上一里路,前面阻着一条大河,并无船只可渡。向佛奴哭道:“不如向此清流,捐躯殒命,倒是长策。”佛奴又极力解劝。忽见对港内,摇出小小渔船来。佛奴忙把手招道:“摇渔船的,烦你摆个渡。”那船上人听得,便拢过岸来道:“二位娘子,要过河么?”佛奴道:“正是,劳动老人家渡我们过河,送你酒钱。”便扶了小姐,下得船来。老头儿看见杏娘,不住流泪。便问道:“小娘子为何如此,莫非有甚苦楚事么?说与老汉,或者替你消得愁,解得闷,也不可知。”佛奴代小姐把前后事情,略略告诉一番。那老者道:“阿弥陀佛,世上有这样狠人。但如今娘子们想到那里安身去?”佛奴道:“正是走投无路的苦哩。”那老者道:“我倒想着一处,可以安得身,躲得难的。但未知二位娘子意下如何?”佛奴道:“若是果然,烦老人家试说与我知道。”老者道:“此去七八里,离城共有十里路,地名上湾村,正通着此河。村上不多几家人家,极是幽僻。过东去更冷静些,有一尼庵,庵中有两个老尼居住,况且地方冷落,并无游人来往。娘子们想一想,若是住得,老汉便送你们去,不要什么酒钱。”常言道:

梦策燕云马,愁啼蜀道猿。

景节正走之间,在牲口上一路观看景致。那晓得皂角林中,早已走出一二十个好汉,上前一把拿住了。问道:“你是那里来的?送了买路钱,放你过去。若说声没有,你看我手中的宝刀。”景节便哀告道:“我是双流县人氏、上京应试,路经于此。身边盘缠尚少,那里有什么送与大王,望方便则个。”那些喽罗道:“你是双流县人么?好好好,来得凑巧。前日大王分付,害了个干隔症,大小便俱不通,思得个双流县人做些汤吃,大便小便可以双双流通了。快快去见大王来说罢。”一径带了他走。景节一身冷汗,唬得个半死。到得寨中,报与寨主知得。贾龙便对湛翌王道:“好了,有个双流县人来了,先生家中消息,或有几分意思。”景节跪在阶前,贾龙未及问时,翌王见了,吃惊嚷道:“这是我妹夫,为何在此?”贾龙亦惊讶不已,一头下阶来搀起道:“这就是令妹丈么?”翌王道:“正是舍妹丈,陕西总戎陶药侯的令郎。”贾龙便请罪道:“有眼不识泰山,望乞恕罪。”翌王问道:“兄为何到此?”景节道及父亲入京候阙,“途中写字,叫我到京图个进步。”说罢,也问道:“兄为何在此栖踪?岳父岳母在家中恁样念兄。”翌王道:“椿萱之想,何日思之。奈高公放我逃避之时,嘱付须在三百外潜踪。是以得遇贾义兄相留。非不欲归,实不得已耳。不知近来家父家母,可俱康健?”景节道了平安。翌王道:“吾兄出外,你家中亦觉无人。”景节道:“近来有一舍表妹在家,与家母令妹作伴,稍不寂寞。”翌王道:“令表妹是何人?”景节道:“舍表妹即与兄同患难者也。”翌王惊讶道:“的是何人?休得取笑。”景节道:“怎敢取笑,他先令尊叫梅如玉,是小弟的母舅。小姐叫做醒名花,现今住在舍下,亦躲那狗低头之祸。”翌王道:“原来如此,不知令表妹安否?”景节便把小姐在楼念佛看经,细细述来。翌王称羡不已。又晓得狗低头还不肯放下他,心中更添一段愁肠。所幸者父母在家清吉,小姐在陶家安身,暗暗私自欢喜。当下贾龙在坐中,听他二人说罢,道:“天下有这样奇事,又有恁般巧事,苦苦的二人在此相会。”景节又拉了翌王,到一边低低说道:“兄今可趁水推船,辞了那人,同小弟到京,见了家严,共图上进,切不可再有逗留。但那人跟前,亦不可说是小弟之意。”翌王道:“自然,小弟正欲相商,不意兄言甚合愚意。”二人重又入坐,说了些闲话,景节便向贾龙告别。怎当得他再四恳留道:“且宽住几日,小可们送先生起程。”景节苦辞不获,只得过了一夜。明日又欲起身,这番留不住,即备酒送行。席间,景节看那贾龙,一貌堂堂,便把言语说他道:“小生仰窥老丈,器宇不凡,身兼武艺,何不立身朝庙,轰轰烈烈,建些功业,名垂不朽,而愿为此屈身丧节之事乎?”贾龙便称谢道:“多承先生指教。即令舅先生,亦常谕及。小可因为匪人所陷,失身于此。忽欲弃邪归正,奈一时无便可乘。故此苟延性命,亦觉老大徒伤。”景节道:“容小子到京,对家尊说来。若遇便时,当为老丈作招安计。”贾龙道:“多感先生,只是再住一两日方妙。景节又道:“小子今日必欲告辞了。”翌王亦对贾龙道:“小子在此,荷蒙老丈覆庇,心感不尽。但今日亦欲同舍妹丈到京,候敝亲家一候。犬马之报,当在后日。”贾龙沉吟半晌道:“此处果非久屈大贤之所,但相聚一时,不忍遽言别耳。若湛兄决意要行,须再同令妹丈过了今晚,容小可与二位开怀畅饮一番,更领些教益。明日当一齐送二位起程,庶不负小可当日苦苦相留之意。”翌王道:“盛意难违,勉当从命。”起身向庭前略步,看些闲景。忽见隔院榴花甚开,触着花字,又想起醒名花小姐来,遂吟诗一道:

那山虽高,下有一块平阳之地,甚是空阔。当时一班强人,立营结寨,聚集此处,正在四川一省上下要冲之所。内中广有钱粮,为一人,姓贾名龙,自号绰天大王。全身武艺,两臂有千斤之力。为人仗义好施,若遇贫困之家,不但不去害他,反叫人在夜间把财物送去周济。撞了贪赃离任者,锱重到他地方经过,便叫人取了他的,只不害他性命。若清廉官吏,竟两下平交,不较长短。因此人都欢喜他。手下有一二千喽罗,俱是骁雄勇健之辈。

如今且说杏娘家里,老苍头梅盛,探听湛生消息,清早便出城来,回复了小姐。杏娘知道这番说话,料必要经官府,又欲寻死。佛奴道:“为今之计,快快走罢。”杏娘道:“就是要走,如今待走到那里去?”佛奴道:“小婢昨晚一夜不睡,思想到陶太爷家,可以暂避几时。况前日陶太太曾差人来接小姐,今日事出无奈,正好趁水推船,细软衣饰,小婢已收拾停当。”杏娘见事急心慌,便含了眼泪,同着佛奴,叫梅盛领路。又恐大路遇见熟人不便,唤一顶轿,竟从小路上抄进西关,一径望陶家而来。

今番陷入牢笼去,幻出姻缘一片愁。

湛生正在闲吟妄想之际,谁晓得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当时小姐看花游倦,到内取茶解渴。猛听得园中有吟咏之声,忙呼佛奴道:“不知何人到园中来?你快往外一看。”佛奴心知是那生作怪,答应而出。走到园中,果是湛生,摇摇摆摆,走来走去,觉得他丰神态度,宛是神仙,口中只自者也之乎,吟咏不已。一时到打动了佛奴一点怜才之意。心中想道:“小姐没有缘法,自己不来,苦苦的叫我打看端的。倘亲见了那生,不知还守得清斋滋味么。”一头想,一头走上前来,低低叫道:“湛相公,湛相公。”那湛生正想得出神了,竟不答应。佛奴看见他这么个样,笑道:“相公休得在此惹祸,小姐亲听见了吟咏之声,知有人在此园中走动,特唤奴来园中打探。倘再迟延,又差别人出来了。相公快快请回,不要连累我们。”湛生方才点头道:“去便去了,你说小姐会分题拈韵,不知小姐敬重斯文。小生适间踏青,吟得一拙句在此,小娘子只说在园中拾取的,乘间烦小娘子送与小姐观看。若问此间消息,竟说并无人走动,待小姐见诗之后,或者稍稍垂怜,有甚言语,乞求小娘子记明,小生明日仍来此地,专听好音。”佛奴道:“相公差矣,吾家小姐,虽知书识字,到底是深闺弱质,晓得重什么斯文。只看世上读书做官者,尚未必能敬重斯文。况我家小姐,性多偏执。倘惹出事,那时谁去招担。湛相公,快快去吧,不要在此歪缠。”湛生急忙跪下道:“好姐姐,可怜小生伺候多时,替我传一传诗,有何干碍。若尊意决定不肯,我就向鱼池中赴水而死。”佛奴被他缠不过,只得将诗收了,不睬湛生,一溜烟竟去了。湛生看见女童进去,只得俯勉强而归。归家时,已是点灯了。进了书房,闷闷对着书本而坐。也不想吃甚夜饭,又吟诗一道:

只见那法鍟说道:“夫人哪里知道就是令爱小姐哩?况贫尼一时失言,那小姐原叮嘱老尼切不可泄漏风声,夫人若去,未知是与不是,岂不遗累了我?”夫人便道:“师父有所不知,他就是梅御史老爷的小姐,是老身的侄女。小姐的哥哥梅大爷、绰号叫做狗低头。小姐生得绝世无双,自己起个别号叫做醒名花。今听了师父所言.必定是他无疑,断不贻累师父。”法鍟道:“夫人有所不知,那小姐是便是了,但是前日来□有——”法鍟说到这“有”字便住了口。陶夫人道:“师父有话就说,何必沉吟?”法鍟道:“恕老尼无罪,方敢实说,然事到其处,亦不得不说了。前日小姐到时,有两个万安屯聚义的叫贾龙、蔡大能送来的,那姓蔡的,不瞒夫人说,就是老尼的外甥。他两个虽在绿林之中,然做人忠直,不是等闲杀人放火的,就是送那小姐来时,着实分咐我好生服侍,又将白银二十两为小姐薪水之费。以后又尝送东西来问候,只教老尼在门外问句说话,足迹不入庵门。阿弥陀佛嗄,他二人着实做了一桩好事。又常常对老尼说,我们在那边打听什么湛相公的消息,一有好音,便来迎接小姐的。”陶夫人便叫住法鍟道:“如今一是了,我家老爷公子在任上寄书回来也曾说及万安屯事体,公子到京路经彼处,被他们拿上山去,不意反加敬重,住了几日。遇着湛相公也在寨内,便同他一起上京的。湛相公就是大娘的哥哥,因为梅小姐家事体,远避他方,亦经过他地方,先被他留住在那里的。说起来这人果是意气非常,送小姐到你庵中,想亦是好意无疑了。近日据我家寄书的人说,此人已被我家老爷招安去了。”法鍟道:“怪道前日我外甥来说,有个江西总兵陶老爷招抚,即日全寨人马要收拾起身,故此奉贾寨主之命,送银米来供给小姐,哪晓得这陶老爷就是贵府老爷,既是这样,夫人便去也不妨的了。趁天色尚早,老尼便同夫人走遭。”

怯怯新雏隐法堂,痴情偏喜恋韶光。

只有五湖烟月好,一竿清梦白鸥家。

那十二人俱是积年在红毛山中打家劫寨,因贾凤自小喜欢在江湖上结识好汉,舞弄枪棒,逃难到山,便与十二人意气相投,往来甚密,后因杀了捕差,恐又差官兵来擒捉,故此遂一同入伙。南凤颇通文墨,粗晓兵机,所以推之为,坐了第一把交椅,向来虎踞此山,官兵不敢收捕,甚为地方大患。谁知贾龙一旦归顺,立了大功,朝廷升授官爵,到任之后,便差几个家丁到兄弟寨中来,招其归顺天朝,同享富贵。贾凤得知此信,便说与众兄弟知道,十二人俱欣然愿随鞭镫。是日正在那边拔寨起程,诚恐路上官兵盘诘,为此将贾龙的名色装头打起这两面旗号,以便度涉关津,不想正遇陶家人马。景节只认山贼阻路,惟有整备打仗,贾凤闻报也只认是官兵阻路,要和他厮斗,现见射落旗脚,一认是来寻对敌人了,方要分咐左右将校擂鼓放炮,决一胜负,不想贾凤背后随着一个贾龙手下的家丁认得陶景节是本官的同僚,乃大喊道:“二将军休得造次,前面这位小将军就是老爷的同官,督府陶老爷与公子。”贾凤听罢滚身下马,扶住陶景节的马鞍慌忙叩头道:“山野愚夫不识台旌,失于回避,伏望海涵。”景节和看辅廷都下马相见。贾凤欢喜不迭,即引众兄弟们前来参见。一一叙礼毕,贾凤留陶、湛二人到大寨中去摆酒款待,陶、湛二人力辞不允,只得略领其情。临行,贾凤又捧出金银一盘奉送,以助路费,景节再四推辞,必不肯受,贾凤极意恳求,不好过拂其意,勉强收领,其余家丁又分犒银两。贾凤又同众兄弟跨马鸣金,护送一程,直抵成都地面才相辞而去。当时有诗一单赞贾凤云:

陶公等晓得大军尽上山来,范云侣、湛翌王、蔡大能等亦随后来到大营,见了陶公道:“元帅恭喜。”陶公欢喜不尽。军中捞得梅富春尸,报与陶公得知,伤感不已,叫把棺木盛殓,葬于孤山之下。武贵等亦来会合。中军传令,封刀不得妄杀。贼众尽数投降,所得粮草、衣甲、器械、金银、布帛不计其数。又大张告示安民,晓喻道:

火来怪至,贫道谨谨护持。

忽又见中军官报入:“辕门外有一道者,自称范云侣,说夤夜而来,有要紧话见元帅,愚职不敢擅便,特请钧旨定夺。”陶公正在踌躇,只见翌王道:“此即小侄常道及的云侣道人也,宜令其进来。”说罢,走进后边,窃听他说些什么。陶公传令请进,只见他从东角门内昂然大踏步而来,到得堂上,见陶公长揖不拜。陶公不即为礼,假意问道:“足下是何方游道,有何事来见?”云侣不慌不忙答道:“特来助公平寇,并要会湛翌王先生之面,湛先生此时为何不来迎见贫道也?”翌王在后堂听了,即忙出来,让陶公先与他作了揖,然后亦叙了礼,说些契阔之谈,又向陶公称其术法道行之高,陶公便起身道:“夜深不便相款,后堂便饭,幸勿见罪。”一齐到内来,景节、辅廷等俱拜见过,入席后并无一言道及军中之事,只草草饮了几巡酒,便同翌王等书房歇宿。

翌王别过了空众尼,自己悄悄杂在众人之中进了衙门,全公一见欢喜不胜,对陶公道:“果不出亲台所料。”便同药侯父子并其弟辅廷一齐迎到后堂,翌王便各各拜谢过了。辅廷见了哥哥,相抱而哭道:“不意与哥哥在此相会,爹爹母亲好不思念。”翌王亦问知其来意,景节过来说道:“记得那日失散,岂意今日仍在这里相逢。”陶公道:“这俱出全亲台一片婆心,不然,老侄怎能脱得个陷井也。”翌王道声是,便重与全公作揖奉谢。又说道:“那此尼姑还求老年伯落。”全公道:“如今尼姑现在何处,可曾带来么?”翌王道:“不曾带来。小侄虽陷身于彼,原是命数该然,周年以来,并未受一些苦恼,小侄斗胆还求老年伯方便。”全公便笑道,“既吾兄如此留情,老夫岂有不从之理。”便分咐家人并衙役道:“湛相公不欲张扬庵内之事,你们在外不许说长论短,倘有故违,查出重究。”众人多声诺而退。当下全公又备酒席,一则与湛翌王称贺,二则又与陶公乔梓谈心。当时有诗为证:

谁知吉人天相,果然不差,若杏娘身子坐在陶家,没一个传报他消息,却不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苦苦的两人商议说话的时节,被老家人梅盛偷听了这些说话,他便一口气跑到陶家,见了陶夫人,忙问道:“小姐在哪里?他的祸事又到了。”老夫人慌请杏娘出来,问梅盛道:“怎的我祸事又到?”梅盛便一五一十把他们的言语细说与小姐知道,杏娘便如天打的一般,哪里说得出半句话。还亏佛奴有些胆量,便道:“小姐莫要如此,如今作再到一处躲避为上。”杏娘哭道:“走到哪里去好,不如原死了罢!若是走了,必然遗累姑妈。”陶夫人道:“只要你有处走开,我同阿嫂在此谅亦无害。难道不见了你,拿了我去不成!”佛奴催促道:“夫人之言甚是有理,此事自与夫人不相干,目今莫要管有处躲没处躲,且把身子走远一步慢慢商量。”杏娘无奈,只得叫佛奴扶了走出后门,也不及好好别过夫人、表嫂,竟一路狼狈而走。

多君意气情何限,几对蒲觞话断肠。

当下寨中鸣锣击梆,喽罗报人,那大王出来,便教带进。翌王到得阶前,看那人坐在中间交椅之上,两边也有坐的,也有站的,都是堂堂一表之人。为的便问道:“你是什么人,敢在此胡行乱走,可是来寻死么?”翌王一头打寒噤,勉强回答道:“小子本是双流县人,因家中有难逃避他方,不意命数该尽,不识路径,冒犯虎威,若得大王开天地之心,放小子性命,感德非浅矣。”说罢放声大哭。大王道:“你且实说姓甚名谁,家中有甚患难,或者可以饶你。”翌王道声多谢,便把家世姓名并前后被难缘由和盘托出。那大王便道:“你即有这样冤仇在身,又是个世家公子,请起来。我再问你,你如今意中想要到哪里去?”翌王又答道:“但依一个道人指点,教我只向东北而去,实未有安身之处。”大王道:“既然那道人叫你向此地而来,可还有什么说话?”翌王道:“他有四句要诀,道如此如此。”那大王便道:“后面三句我想不到,只是那第一句究竟有些意思。他说遇戟急止,我这里山名攒戟岭,那道人早已晓得,必定不是凡人;又叫你急止,则此处应该是你安身之地。想必天数有在,仙机指点,你还想到何处去?我愿将这把椅子让与你坐,待得天朝招安之日,那时博得一官半职,便可报仇雪耻。倘你不愿为此,亦须依着道人所言,暂住几时,我便与你相机而行,弄得仇人到手,处置消恨。再设个法儿访那梅小姐着落,竟去取来与你成其夫妇,也不枉了为他受这一番辛苦。若你不信道人之言,必定要去,我只得差人送你下山,倘有疏虞,悔已无及。你且细细想来。”翌王仔细想道:“若此地果名攒戟,真个倒有几分意思。遇戟急止,非此而谁。况我果然又无去处,那人仗义慷慨,料想不是等闲劫掠之辈,当时亦必事出无奈,故作此勾当。如今莫若依了他,暂住几日,慢慢劝其弃暗投明,便有出头日子亦未可知。事已如此,不必多疑了。”正是:

只为一纸题笺,先受私刑吊拷。

联翩飞入郁金堂,绣箔同窥玉镜光。

拂羽并回鸾影动,剪波双点水痕香。

当年踪迹依龙树,今日翱翔列雁行。

相对啼花三月暮,小红零乱昼初长。

那时春媚亦步韵吟道:

两两翻风认锦堂,巡檐难识旧风光。

斜惊钗上双飞巧,日落枝头万解香。

怨入空梁悲失侣,栖栈深院喜成行。

年来啄尽愁滋味,舞得游丝几许长。

那时蟾怜亦步韵吟道:

于飞燕燕绕兰堂,双尾横拖黑绿光。

掷过落花风有态,趁来飘絮翅无香。

舌欺紫陌黄鹂啭,色暗青天白鹭行。

王谢风流都占尽,乌衣声价为君长。

翌王与杏娘等七人,俱已吟完,这番轮到佛奴,佛奴道:“贱妾生平未曾读书识字,以致前日错取诗笺,招灾惹祸,今日步韵,望夫人代妾一挥,以成八咏。”翌王道:“言之有理,乞夫人为彼赋之。”杏娘遂又复吟一律道:

衔出新愁翡翠堂,误传密语漏春光。

轻盈贴地身偏稳,绰约呼人口亦香。

常带春泥四五点,曾沾花泪两三行。

眼前瞥见双飞翼,撩拨吟魂一线长。

杏娘代佛奴吟完了,翌王便遍阅诸作,赞道:“篇篇都借紫燕为题,实实写出自己一生遭际。片言只字,多从性情中得来。有比,有兴,深合赋体,虽李易安、朱淑真诸美复生,亦未易有此。下官回视唱,不觉珠玉在前,对之形秽。”杏娘道:“奴辈蛙鸣蛩噪,安比得相公掷地金声。”翌王道:“休要太谦,夫人乘此余兴,再与诸姬咏牡丹一绝何如?”

才欲举笔,忽传进邸报:“兵部一本,为举荐贤能等事。本内例举各处才智武员,理宜大加宠着,以固封疆。中间陶杞、湛国瑛、黑定国俱列名在内,已奉旨准奏。陶杞进爵靖湖侯。湛国瑛进爵南平伯。黑定国提督山东全省水6官兵,驻扎省城,都督府左都督,加二级。”翌王看毕,佛奴辈六姬,俱举杯称贺道:“天边紫燕呈祥,庭前牡丹散彩,嘉兆叠见,果然老爷有此高升之喜。”独杏娘愀然,不一语。正是:

人人举杯贺,我意觉堪怜。

识破浮云趣,功名事了然。

翌王道:“夫人,我湛国瑛一介寒儒,叨居显职,今又复蒙宠锡,此皆邀天地祖宗之灵,得以有此。方幸光前耀后,荫子封妻,常享富贵有日矣。忽见夫人反有不悦之色,何也?”杏娘道:“奴家有心事。”翌王道:“有甚心事?试为下官一言。”杏娘道:“不必言罢了。”翌王道:“夫妇之间,有过相规,有善相长,乐则同之,忧则分之。夫人面有忧色,不与下官明言其故,非妇道也。”杏娘道:“言多不祥,今日相公荣升报捷,所以难于启齿。”翌王道:“但说不妨。你若不言,闷杀下官也。”杏娘道:“奴闻,宠不可极,位不可高。位高宠极,难以自固。然当居安思危,勿贪利禄。苟不或惧,旋主覆败,载之史册,历有明验。今相公得此显耀,众口称贺,欢忭之气,萃于一堂。威武之勋著于天壤。据奴家愚见,还宜急流勇退,挂冠归去。以父母甘旨为念,以山水登临为乐。则优游林下,菽水亦可承欢。放浪天涯,琴书皆能养志。何必苦恋功名,作此行险侥幸之事。一时鸟尽弓藏,虽欲牵犬东门,便不可得矣。相公以我言为何如?”翌王摇头道:“夫人差矣。我闻国尔忘家,公尔忘私。此身许君,生死以之。若食其禄而避其难,尸其位而图其安,非古大臣之节也。所以马伏波至老犹思以马革裹尸,屈突通必欲以好头颈为朝廷受一刀。孔明鼎足既成,尚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忠肝义胆,足以炳照千古。正是功名垂于竹帛,勋绩光于宇宙。这等人,才叫做堂堂男子。夫人以急流勇退的迂谈,误我致君大事。”杏娘道:“相公之言甚善,但识其理,而未识其势。得其经而未得其椎,不足称丈夫也。”翌王变色道:“请问,丈夫便怎么?”杏娘道:“凡为国家任天下事者,必先量我生平才力,量我生平经纬。要使九重之上无疑主,同朝之列无疑朋。出可见信于万方,入可无惭于社稷。请相公自去思想,老成练达,百战百胜,你果能如马伏波否?捣坚挫锐,勇略冠军,你果能如屈突通否?三分预定,七纵成擒,你果能如诸葛孔明否?不过附会陶公,因人成事,侥幸建了平湖之绩。骤得高位,不自损抑,罔知时执艰难,便轻易开口,把古大臣相比。此皆祸之道,非安全之计也。”说得翌王满面羞惭,又气又恼,只是与杏娘成婚之后,从未变脸,不好破得口。便大声道:“且吃酒罢。”佛奴、巧姑辈见天色已晚,收拾掌灯。又见颜色不善,连忙执壶的执壶,把盏的把盏,送过酒来。翌王接到手,连吃了十数杯。偷觑杏娘,坦然绝不介意。翌王反心上懊悔道:“早是我不曾怒,看他度量,也到能容人。想他言语,也有些合理。今日一天喜事,也不是闲争的时候,不如敬他一杯酒儿,陪个小心,等他说句好话罢。”随手接过佛奴的酒,笑脸儿捧到杏娘面前道:“下官一时酒渴,打断了夫人话头。你责备我的都是良言,但喜的是恩从天降,且你饮此一杯喜酒,须把高兴话儿说说再处。”杏娘道:“多谢相公美情,奴家酒到不吃。若相公厌烦言,待我细说一番。”翌王道:“愿闻。”杏娘道:“今日相公荣封忽降,进爵为伯,三公九锡,指日可待。自当加额奉贺才是,反说此扫兴言语,逢君之怒,势所必然。但奴家每见变幻无常,沧桑瞬息。季伦金谷,鞠为茂草;吴宫春树,伙作寒烟。当富贵时,歌姬逐队,舞女成行。在家则珠履之客满堂,入朝则节铖之车塞路。前呼后拥,一箸万钱。及至一朝失势,那些趋炎附势的,又傍别处门墙。那些献谀承旨的,又向谁家奔走。那些追欢买笑、倚翠偎红的,不为势豪所占,必为权要所夺。相公你目下迷恋荣华,道是此等境界,可以常恃。只怕钟鸣漏尽,连你我不能相顾。此身尚且不保,何况歌姬侍妾、官位、家室哉。”翌王当时,陪个小心,指望杏娘改口,说些兴头的话。如今听了这番言语,更加讲得利害,酒儿越冲起来,心里越加不快。便拍案道:“夫人,不吉利话也讲得够了。有此名花,有此良夜,且图个目前快乐罢。”杏娘微笑道:“据相公看来,以为目前尽可快乐。据奴家看来,目前多是烦恼。”那时,巧姑辈见两个闲争不已,只得各斟了酒,又送过来,翌王一饮而尽。又拍案道:“目前烦恼,是夫人寻出来的。若论下官,有何不快乐?”杏娘又微微笑一笑道:“可惜,相公聪明盖世,懵懂一时。奴家适才苦口之言,正为快乐地耳。”翌王冷笑道:“酒也不许人开怀吃一杯,只管絮絮叨叨,还要说甚么快乐地、快乐天。”杏娘笑道:“相公你在家尚无纳言的度量,动不动怒如雷。朝廷之上,不是你使性的去处。此等作为,眼见得奴家所言祸患,可以翘足而待。还不想及早回头,寻个安身立命所在,直等到一跌难挽。”佛奴从旁劝道:“小姐改日再讲罢,省得老爷只管着恼。”那知翌王多吃了几杯闷酒,早已鼻息轰雷,烂醉的倒在交椅上睡去了。巧姑和翌娥辈说道:“夫人,老爷已睡熟,夜已深了,风露之下,不当稳便,扶进去安置罢。”杏娘道:“且慢着,你们不可扶他进去。就扶他睡在牡丹台边草地上,把一块土块,与他做了枕头,不许一人相伴。我和你们,收拾了杯盘进房去罢。”佛奴、巧姑辈,俱不解其意。只道夫人性格蹊跷,一言不合,便使这般狠心。却又见杏娘面上,并无怒容,心中再四疑惑。但是夫人之命,焉敢不从,好歹只得依着做去。杏娘又唤取纸笔过来,写下一小词,把石头压在翌王身边,自己竟同巧姑辈,把门闩好,回至房内。

却说湛翌王,睡在地上,直到四更时分,酒醒转来。只道是此身还在悲翠衾中,象牙床上,珊瑚枕畔,睡鸭香边。不想放开眼来,冷露一身,月光满地,到吃了一吓。又疑是梦里,仔细看去,早见身底下乱茸茸一片青草,头颈边冷冰冰半块硬泥,连唤夫人几声,静悄悄并不答应。再唤巧姑、佛奴、翠娥、芳姿、春媚、蟾怜一个个音信杳然。忽地直跳起来道:“莫不是我死了?”四顾园林,又依然牡丹台、芍药栏,明明原是衙署。“莫不是酒醉了,仔么筵席俱撤,灯火俱无,夫人姬妾辈,竟不扶我进房,反抛我在乱草地上,好生奇怪?”正在惊疑不定之际,只见石边压着半张字纸。拿起来,向月光中看着,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