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题翌王逃到庵中过夜之事。且说那夜张旺放了湛翌王,便悄悄回复了本官。到得明日,外面传进,梅府致意柬帖,要问盗情审结如何。高公即出堂,唤齐一干地邻,然后叫该日禁子,调出强盗湛翌王复审。只见禁子去不多时,即来禀道:“并无强盗湛翌王在监。满监人都道,想是昨日审结释放,不见重下监来。”高公拍案大叫道:“你们好大胆,这是强盗重犯,怎么放松逃走。如今梅大爷已差人候审落,这便怎么处。我晓得,想是你们得钱买放了。本县把你们这班泼胆奴才,敲死几个,自有强盗着落了。”一把签掉下,叫把禁子打。那禁子禀道:“不干小人之事,昨晚还是张旺该日。”高公道:“一拿张旺来。”此时张旺已明知其事,故意躲到亲戚人家。差人便押了他家属来,寻见了,带到堂上。高公骂道:“好大胆奴才,强盗湛翌王现在何处?快快招来。”张旺道:“昨蒙老爷着小的押湛翌王下监,因是小的该下班,就交与今日该班禁子李兴的。容情逃走,并不干小的事。”众禁子道:“这是那里说起,昨日交割犯人,并没有强盗湛翌王的。”张旺支吾不过,高公便叫夹起来,张旺慌道:“小人该死,昨晚因贪几杯酒,醉后不曾提防,故此想是越墙走的,并非小的卖放。”高公道:“卖放不卖放,本县不问。只是不见了强盗,就该你抵罪。”张旺又假哭禀道:“求老爷天恩,着小人追缉便了。”高公道:“你好自在性儿,本县若只叫你缉获,连你这奴才也走了,可不是卖一个饶一个。如今先打你一个半死,监了你妻子,着你追缉。三日一比,怕你连强盗飞上天去。”便把张旺打了二十板子,家属下了监,拿了广捕牌,差人押着,前去缉拿未结盗犯湛翌王。又把回帖打梅家家人道:“烦你致意大爷,不意强盗越牢走了。如今把禁子家属监候,佥牌广捕,捕到时,便审结回复大爷。”梅家人答应而去,高公即刻打轿到陶公家,向陶公道了释放湛翌王、赠银远避的始末,陶公感激致谢。高公别过,陶公写书,差人报与湛悦江知道,便忙到里边述与夫人媳妇,并杏芳小姐得知。各各欢喜。只是慧姑知得哥哥逃走,不知此去到那里安身,眼中珠泪不止。杏娘心上暗想:“湛生虽脱网罗,但是哥哥凶性尤存。官府虽不查究,花园已经封锁。弄得归家无路,进退无门。住在此门,又非长策。不觉扑簌簌泪珠抛下。幸得陶夫人是姑娘,慧姑又是表嫂,朝夕有佛奴在身边不时劝解,亦不甚寂寞。这是后话不题。

且说起湛翌王家中父母兄弟,念他一夜不见回来,到了次早,教人四下寻访。那时,差人把湛翌王带到县中,高知县判理公事,尚未退堂。翌王跪在丹墀之内,又见梅家家人手中持一名帖,禀那知县。知县心里疑惑道:“想此人又来作恶了。他有事送来,本县在老师面上,自然与他料理周全,为何如此着忙性急?”当下便叫犯人听审。翌王此时,已是站身不起,匍匐上堂。知县高声问道:“你为何白昼打劫梅大爷家里?快快招来,免受刑责。”翌王哭诉道:“大人在上,生员是簪缨世裔,平素清白自好,怎敢作此违条犯法之事,以辱名教,望大人详察。”知县道:“现有地邻为证,失单为据。说你白昼统领凶徒,持械打入内室,抢失金银宝物,还要强辩么?我料想你不打不招的。”叫左右拿下去打。一声吆喝,众皂隶把来拖翻动手。翌王心慌,大叫道:“容犯生细禀实情,死也甘心。”知县便教放起道:“你且说上来。”翌王只得把花园遗诗、后来游玩、突被众人抢到城中、梅公子私自拷打、今又送在台下等语,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又放声大哭道:“还求大人作主豁,恩同再造矣。”知县喝教下去,便想道:“看来那生,果然不像个贼子。这番说话,想是真情。且乡邻报单既说是奸盗,如何又牵连梅老师令爱在内?此事实有可疑,且不要提起就是。强盗恐亦不真,待我从容体访,自有明白。但如今怎生回复梅兄才好?”沉吟半晌,心生一计,又叫湛翌王上来道:“盗情真与不真,且再审问。你既说是为着遗诗,到园中游玩,并非强盗。若做得诗来,便饶你一顿打。若做不来,明系花言抵塞,先打三十大板。”湛生道:“求大人赐题。”高公正在思想个题目,适值门子点火进烟。知县就将手中烟筒,指道:“只将此物为题,限你风东翁三韵。”翌王便不假思索,信口吟道:

云想衣裳,宛现光华于群玉。花羞颜色,恍临丰彩于瑶台。频惊雁落,还怕鱼沉。淡雅轻盈,拟西施迨非国色;天然绰约,较虢国未必倾城。袜动凌波,轻印香莲于花下,无计留春;裙飘荡练,缓扶瘦影于帘前,有心待月。细语弄莺簧,无分见;行形随蝶媚,曷辨翩跹。伤春檀板按悉弦,歌传子夜病剧桐。笺写心曲,句和阳春。一束楚宫腰,瘦损风前弱柳;丰颗樊素口,浅深月下新桃。似恨如愁,仿佛月明春睡去,含娇敛态,依稀雨暗晚归来。秋水盈盈,惟盼东邻宋玉,春山锁锁,为怜妆阁张郎。凝妆游绮陌,结同心于柳带,归赋桃夭;遣闷到梁园,卜迨吉于榆钱,愁歌梅落。朝梳候雨,青丝枭凤钗而欲动;脱寄行云,绿鬓缀钿螺以轻扬。手拈花枝,画楼独上;唇迎彤管,曲槛斜凭。如飞燕掌中翔,不数赵家姊妹;恍彩銮云外现,谁分姑射仙凡。缅怀弄月秦楼,何日乘凰月下。

这事在明末年间,四川成都府,双流县中。有一个旧任锦衣卫挥使,姓湛讳元亮,号悦江。夫人张氏,生下男女各一双。长子国瑛,次子国琳。长女慧姑,次女淑姑。男女俱聪明奇俊。国瑛字翌王,在兄妹之中,更为出类拔萃。自七岁上学攻书,便能过目成诵。至十三四岁之时,吟诗作赋,品竹调笙,无所不妙。九流三教之说,无所不晓。三略六韬之义,枪棒器械之类,亦无所不能。十五岁进学,十六岁上,悦江即聘定6顾言之女为妻。6公现任广东潮州别驾,不意那小姐患病而亡。湛悦江又无意功名,林泉肆志。奈居官之日清廉自好,所以宦囊萧然,家中甚觉艰难。因此上同了夫人子女,迁到柏秀村居住。那村离城数里,山明水秀,父子开馆设教,训几个学生度日。此时,翌王年已二十一岁,尚无力续娶。慧姑年已十七,嫁与本地陶总兵之子陶景节为妻。

原来双流县是一个小县分,地方僻陋,陶旺请了一日,只请得四众尼僧,带了经忏佛轴、钟鼓鱼钹等件到得府中。家人妇通报,老夫人出来相见了,又教媳妇出来,众尼各来问讯毕,到后边茶点。夫人道:“七夕之日是老身贱诞,特屈师父们来做些好事,只是合下寒陋,有慢师父们不安。”众尼俱各称谢道:“今日天晚,想已不及起忏。”夫人道:“正是,今日初三,明早初四起忏,恰好初七圆满。”众尼道:“如此极好。”须臾素斋,夫人大娘又请众尼入席。说话间夫人道:“适才未及请问师父们法号,宝刹何处,今乞道其细。”一尼道:“小尼住在南门外水月庵中,贱号上智。”一尼道:“贫尼住在城内奉化庵中,贱号果幻。”一尼道:“小尼住在东门外小天竺堂中,贱号印空。”一尼道:“老尼住在北门外上湾村般若庵中,贱号法鍟。”夫人道:“老身意欲再请几位多做些法事,难道宝刹四处只有师父们四位么?”那上智、果幻、印空三个一齐道:“敝庵止有贫尼等一个。”惟法鍟续后答道:“小庵共共二众,一名法镜,一即老尼。因庵中还有一位小姐、一个侍妾在内避难焚修,故此留我师兄在彼服侍相伴,独老尼来奉命。”陶夫人听见,便疑惑到梅小姐并佛奴身上,问道:“师父,你晓得那小姐是何等样人家的,姓甚名谁,怎么一个模样?”法鍟答道:“那小姐异常标致,住在庵中,并不肯说出自己家世,只闻得一个狗什么,说是他的哥哥。他平日题些诗句,后边但写着‘醒名花’三字,亦不落款,所以连名姓也不晓得。”陶夫人便两眼流泪道:“这便是我家杏芳小姐了,那侍妾便叫做佛奴,谁知二人倒在你们庵中受苦,好不苦煞人也。”便大哭起来,立刻叫家人妇跟了,要亲到庵中去接小姐,正是:

对对云中呼比翼,翩翩花外舞成行。

那陶、湛两家成亲之事已说过一番,再说当时湛翌王在不染庵中被诸尼恋住不放,便日与了空等轮流取乐。此时了空年已三旬左右,体态幽闲,与翌王十分相得。又最小一个尼姑名唤本白,原是好人家子女,那时亦被翌王所污,云雨时居然处子,着实怜惜。二尼俱曾有终身之约,故主事全汝玉救了湛翌王出离欲井,并不难为众尼,俱是湛生替他们讨了情。及至翌王随陶公赴任之后,全主事反出一道禁约告示贴庵内,使地方恶少流棍俱不得在庵骚扰,随分咐众尼道:“湛相公迹了,自然来照顾你们,你们须体贴湛相以美意,莫要负他。”自此诸尼亦各守定规矩,指望湛生不忘旧情,这是前话。不意翌王与杏娘成亲之后,闲话间每每谈及庵中之事,翌王并不瞒杏娘,杏娘亦非常贤慧,不但无一点妒意,反对翌王道:“若君果有约于前,君亦不可食言,快取来共侍箕帚,谅无不可。若破彼净戒,复遗弃其终身,于阴德大有折损。”翌王谢道:“此固卑人之愿,今夫人言及,益觉爽然负愧,如此真个难得,可不羞杀了人间妒妇。”便先送兄弟辅廷赴任山东,修书致谢全公,再烦他收拾不染庵中诸尼来任所共享快乐。

人生到此遇相知,惟有垂头相叹息。

再说郜长彪回头看见山上火起,便弃了侯先,回身上山救应,不提防刺斜里一将冲出,手提大刀喝道:“贼徒休走!”郜长彪吓得面如土色,未及回手,早已头滚落地。原来官员中少年虎将黑定国料到贼军不利,必仍上山,且在归路上埋伏伺候,不意果不出其所料,被他得了大功。随把刀头挑了郜长彪级,绕山叫道:“贼已诛,两军不必苦战。”当时有诗赞云:

漫说奸雄强似虎,今朝弄得命如鸡。

将军喜获平湖绩,笑指征袍战血鲜。

那湛悦江正和夫人思想两个儿子,恰好来了陶馆拜见湛公。湛公看过书,方知大儿子已寻着了,不胜之喜,便问道:“恭喜你家老爷荣任。前日说中报至,因道路辽远,故未及趋贺,我们两个小相公在老爷那边,又搅扰不当,他两个俱好么?”陶信道:“相公们俱好,前日即欲同小人回家,因家老爷苦留,特教小人带这书来回复的。”湛公留他酒饭,陶信道:“酒饭不消了,家老爷还有一言,叫小人拜上老爷,托访梅家小姐消息。”湛公道:“我正要问及,因管家才到得,恐未知详细,故不好问起,可略略知得些影响么?”陶信道:“哪有什么影响。”湛公嗟叹道:“小姐住在夫人家中,已是不幸中之幸了。不道小姐如此命蹇,又遭这后患。如今音信全无,好不苦恼人,皆是我们大相公所做之孽,累及于彼,且教我心上甚过意不去。”陶信道:“虽然这等,或者命该如此,后来倒是姻缘也未可知。譬如大相公受尽千辛万苦,东寻西找,今日已得出头,想梅小姐亦当退却灾星,自然晓得他安身去处。”湛公便写一封书寄与两个儿子,叫他等亲家平了湖寇,一径回来见我。如今仇人已不在眼前,谅亦无事。又一封致谢陶公,并候问贺喜之意。陶信领了书,谢声湛公去了。湛公一门得知了二人消息,俱各欢喜不迭。

不说小姐庵中之事,只说陶公出京赴任,路经芜湖,先有塘报的报与户部全公知道,便差人来迎接。到得关上,陶公刚要上岸来拜,那全公的马早已先到舡边。陶公父子迎到舡中拜见,两下叙过寒温。茶罢,全公即邀陶公父子入署,陶公亦便回拜全公。那时二人并马到得全公署中,叙礼过,全公便道及湛悦江第二公郎亦在此间,随请出来见陶公父子。陶公先问自己家中事体,辅廷道:“小侄出门以前,老伯母及舍妹俱各平安。还有一事容再细禀。”陶公要紧知其细,就坐近问道:“舍下还有什么事体?”辅廷即将狗低头打抢一节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陶公听了,恨声不绝。全公又向陶公说及到任以来无时不挨访令亲湛大哥消息,怎奈音信杳然,陶公作谢。须臾演戏留酒,宾主四人极欢而饮。席半,陶公起身,全公同到自己书房中闲谈。陶公把桌上书卷翻看,内有一本小说,乃是邰十洲故事,名叫《玉楼春》。看到十洲在尼庵留迹一节,便触着念头,对全公道:“莫非湛翌王也做了这故事?”全公道:“小弟亦时常想及,但有何法到得那样去处搜寻?”陶公把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道:“小弟倒想行一策在此,但未知行得否?”全公问道:“有何计策?”陶公道:“除非如此如此,或者有几分意思。”全公道:“容即依计而行,老亲台须宽留两日,等此事有些着落,然后驰赴贵任未迟。”陶公又问及湖寇缘故,全公道:“那寇甚是猖獗,即敝地亦朝夕提防,恐他一苇飞来,为害不浅。亲台此去计将安出?”陶公道:“小弟目揣庸才,正恐负朝廷付托至意。奉命以来,思得一二贤材共图尽忠报国,奈一时未得其人,所以日夜焦思,寝食未遑。”全公道:“亲台还当效古人故事,出榜招募,庶几或遇贤能。”陶公点头道是。全公再邀入席,宾主谈心,直饮到天明方散。

渔船上老者吓得在地上乱滚。那些人又问时,佛奴只得担着惊惶答道:“我们主婢二人城中逃难来的。”内一人道:“清平世界躲什么难?你且说个细来我自有分晓。你们不要害怕,我们不是什么歹人,伤你命、劫你财的。”那老者便在地上爬起来乱拜道:“如此极好。”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佛奴把前后始末说与他们听了,那人问道:“你家小姐可是叫做醒名花?”佛奴道:“正是。”那人便笑道:“原来就是湛大哥思想的,请起来。可晓得小可们么,小可叫做贾龙,在攒戟岭上聚义。今年四五月问,湛翌王大哥在我寨中住了五十多天,后来又有一个陶景节,是他的妹夫,也来同住几日,两人一齐上北京去了。我们如今正这里左近要寻访梅富春来,与湛大哥出口气。今早两个弟兄出城,已晓得他所为之事,不道又在小姐面上作工夫,自害自己的性命。我们倒不与他计较了,如今小姐要往何处躲难?令兄既已自败,料无第二个与你作对,不如就在此小庵之内暂住几日,等待湛大哥消息到来,小可们与你定夺便了。”杏娘吓了一吓,听了这番话,只是开不得口,心上想道:“怎么湛生与陶表兄俱逗留这样去处,又说思想我,又说等待他消息替我定夺,言语甚是可疑。又叫我住在尼庵中,我想他们既是强盗,岂有好意,倘又做出事来,那时总是一死。”便回身向河内要跳,佛奴又一把抱住。贾龙道:“想小姐疑我们是歹意,反欲如此,岂不倒害了小姐。”便设起誓来道:“贾龙若有半点歪念,教我身异处,死于非命。”杏娘听到此处,方才回念道:“或者世上原有几个好人,难道尽如我哥哥梅富春的。”贾龙又道:“这庵内有我兄弟的姨娘在此出家,只我兄弟常来省视,此外并无人来往。今若小姐住此,连我兄弟也不来了。直等湛大哥功名成就,拔了我们,那时同来拜见。”杏娘见是真诚,只得应允。贾龙道:“且住,容我们叫住持出来,先与他说明了才好。”当下贾龙的结义兄弟叫做蔡大能,走到里边,请了自己的姨娘来到。杏娘、佛奴俱相见过了,贾龙把小姐欲借住庵中的一段话说与他知道,又取出白银二十两代为小姐薪水之费,分咐道:“烦老娘好生看待则个。”说罢,竟同众人一径去了。有诗一赞贾龙道:

忽一日,那臭老鼠王乙走来说道:“大爷,令妹小姐有着落了。”狗低头忙问道:“在何处?”王乙道:“正是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目前。他竟在姑妈那里安眠善食。”富春道:“是便是了。陶家那老天杀的,平日不合于我,他性子又不比别的,难以轻惹,这怎么处?”王乙道:“大爷还不知么,陶老儿已到京久了,小陶也去了,虑他怎的。”狗低头听见这话,便手舞足蹈的道:“你为何不早说,使我忧疑半日。”却又顿住了口。王乙道:“大爷还想什么?”狗低头道:“倘他选了官回来,那里晓得我又难为自己妹子,人在他家中的,必然不肯干休。”王乙道:“且到那时再处。小姐不过是他的内侄女,难道做哥哥的倒做不得主?倘有后言,竟把恶水浇他便了。十分不好在老者面上用功夫,只说他儿子要谋占表妹为妾,看他怎样回你的话。”狗低头便拍手大笑道:“妙!妙!”正所谓:

四面高山耸翠,两边古树排青。溪禽谷鸟唤行人,两两三三啼应。

道人催促,只得还了酒钱作别,仍望着东北而行。在路饥餐渴饮,夜往晓行,一连走了四日。到了这晚,因连日劳顿辛苦,欲寻一个客店早些住脚,又上前走去。但见四面高山峻岭,鸟雀之声不绝,路上并无人走动。心上正在惊疑,忽听得树林中一声锣响,走下十数个彪形大汉,一把扯住道:“你是哪里来的,敢是奸细么?”翌王慌道:“是走路的。”那些人道:“既是走路的,你岂不知规矩,快送买路钱来!”径在腰边一拽,那所余几两银子便一鼓而去。翌王道:“望大王饶命,还我这银子罢。小子因被难逃生,若没了盘缠,性命必然难保,望大王方便。”一个道:“你这人好不达时务,如今世上银钱剥了手,哪里还管人死活。”一个道:“你这汉子被什么难?若说世情,果是如此,然我辈中倒还有一点良心来泯,你若说得明白,便还你银子去罢。”翌王刚欲告诉,又一个道:“不要听他,好歹带去见大王。”众人一齐道:“有理。”竟把他拿到寨中来。只见:

原来这陶家就是杏娘小姐的姑夫,曾做过陕西总兵,因被仇家所陷,致仕在家。夫人梅氏,公子宗潜,字景节,即湛悦江之婿、湛翌王的妹夫。当日杏娘到得门,佛奴先去报知陶夫人。夫人听得侄女到来,亲人相见,忙同媳妇出迎。到得厅上,杏娘拜见过姑妈,然后姑嫂相见。陶夫人即同杏娘坐了,问道:“前曾叫人来接侄女,为何不就来?今日到此,我快活得紧。”杏娘致谢,佛奴便到外边打梅盛回去,叮嘱其路上仔细,且不可漏泄风声。梅盛会意去了,佛奴进来,对陶夫人说道:“请夫人小姐到内闲讲罢。”夫人道:“有理。”竟同媳妇房中坐地。须臾茶过,陶夫人又问杏娘道:“老身请问侄女,心中有甚不足意事,仓忙而来,面带忧容。”杏娘不语,佛奴便请夫人到半边,低低把小姐来的缘故一一告诉,陶夫人点头道:“原来如此。”即一把眼泪对杏娘说道:“我想我哥嫂没福,你哥哥曾自成立,天性狠恶,只苦得你一人,举目看亲人,便是我了,也不能照顾着你,不道你哥哥又做这番来害你。”又问佛奴道:“不知此生是何等样人?”佛奴道:“那人姓湛,说是个秀才,父亲也是做官的。”夫人道:“既是斯文人,怎么受得这样苦。”说话间,慧姑听见一个湛字,便有心问夫人道:“昨日爹爹到来,为寻我大哥哥不见,为何佛姐姐口中说甚么姓湛的秀才,莫不与他有些相干么?”陶夫人道:“难道有这等事?”口虽如此说,便一边对佛奴问其备细,佛奴道:“他说是父亲做过什么锦衣卫哩。”慧姑听到此句,便大哭道:“这是我哥哥无疑了。”老夫人亦吃一惊道:“果然是大舅受害,必要与你公公说明,商议救解之策。今早同你官人拜客未回。”便分咐陶旺快快请了回来。此时杏娘倒也呆在一边,陶夫人又走来对杏娘道:“我儿不必如此,恐怕忧坏了身子。”又向媳妇慧姑道:“世上原有这等凑巧奇事。”佛奴在旁听了,亦以为异。

看官们,你道这一起人是哪里来的,原来外园后面住两个无赖,有一个叫作俞甲,绰号灰猫头,一个叫做王乙,绰号臭老鼠,都是平地起风波,寻衅吃白食的。那日见湛翌王一个后生在园中乱撞,两个看在眼里,一径弄入城中,报与小姐的嫡兄梅公子知道,希图诈害。梅公子便差了许多僮仆,同着一伙人来拿湛生。那梅公子名富春,号叫瑞臣,为人生性凶暴,好为不规,恃亡父的遗荫,胡乱横行;又自小与无赖为伍,学得拳棒,结一班衙门蠹役以为心腹,他便奸人妻女,盗人财物,犯出事来,这一班人互相狼狈遮护,所以一县之中人人畏怕他,起他一个绰号叫做狗低头,道是他做人忒歹,即将他来喂狗,狗也不吃他的。

湛生正在闲吟妄想之际,谁晓得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当时小姐看花游倦,到内取茶解渴,猛听得园中有吟咏之声,忙呼佛奴道:“不知何人到园中来,你快往外一看。”佛奴心知是那生作怪,答应而出。走到园中,果是湛生摇摇摆摆,走来走去,觉得他丰神态度宛是神仙,口中只自者也之乎吟咏不已,一时到打动了佛奴一点怜才之意,心中想道:“小姐没有缘法,自己不来,苦苦的叫我打看端的;倘亲见了那生,不知还守得清斋滋味么?一头想一头走上前来,低低叫道:“湛相公,湛相公。”那湛生正想得出神了,竟不答应。佛奴看见他这个么样,笑道:“相公休得在此惹祸,小姐亲听见了吟咏之声,知有人在此园中走动,特唤奴来园中打探,倘再迟延,又差别人出来了,相公快快请回,不要连累我们!”湛生方才点头道:“去便去了。你说小姐会分题拈韵,必知小姐敬重斯文。小生适间踏青吟得一拙句在此,小娘子只说在园中拾取的,乘间烦小娘子送与小姐观看。若问此间消息,竟说并无人走动,待小姐见诗之后,或者稍稍垂怜,有甚言语,乞求小娘子记明,小生明日仍来此地,专听好音。”佛奴道:“相公差矣,吾家小姐虽知书识字,到底是深闺弱质,晓得重什么斯文,只看世上读书做官者,尚未必能敬重斯文,况我家小姐性多偏执,倘惹出事,那时谁去抬担?相公快快去罢,不要在此歪缠。”湛生急忙跪下道:“好姐姐,可怜小生伺候多时,替我传一传诗有何干碍?若尊意决定不肯,我就向鱼池中赴水而死。”佛奴被他缠不过,只得将诗收了,不睬湛生,一溜烟竟去了。

阶前添得王孙草,一纵闲情练晴时。

不题杏娘吟诗之事,只说翌王、景节二人。离了万安屯,竟唤个船,从长江顺流而下。不几日过了汉口,早到芜湖钞关上,便打点起旱,从河南大路进京。当下还足船钱,起行李上岸。来到饭店中,吃了些东西,二人便道:“总是明日起身,此时天色尚早,我们到外边闲步一回,有何不可。”两人齐出了店门,随意玩耍观看。此一去,分教:

尼庵翻作迷楼记,贞士施为荡子身。

那芜湖关口,是天下第一个大码头,真是十三省人烟凑集的去处。当下二人各处游玩,那里看得到许多好处。翌王对景节道:“热闹处有甚么趣,不如拣那幽僻去处,略玩片刻,倒可开怀散闷。”景节道:“晓得那里是幽僻所在?”翌王把手指道:“进此小巷,怕不有好处?”二人遂转弯抹角,曲曲折折,果然一步有趣一步。翌王道:“端不负我二人来意。”

再向西走了几步,回头不见了景节。翌王心中忖道:“他必是小解落后,想也就赶来的。”自己只顾望前而走,看见一小小黑煤刷的门墙两扇,黄竹小门,匾额上有不染庵三个贴金大字,早知是一所庵院去处。不意行走半日,腿下略有些酸,就在门槛上坐地,等那做妹丈的走来。等了一会,杳然不见。站起身两边张望,亦并无影响。那晓得陶景节正是小解落后,赶上前来,早已不见了阿舅。也是数该如此,他竟一直追去,并不想转一个弯儿。若转一弯时,湛翌王便现现的在那里。

不说景节寻觅翌王,只说翌王不见来了景节,心下想道:“我在这里玩,他在那边耍,两下寻不见,少不得大家到饭店中会的。”又想道:“这庵里面的光景,到有些意思。”竟移步而前,进了山门,到正殿之上,拜了佛。正在闲看,只见东一门开处,有两个小尼望外一张,就笑嘻嘻的关了门进去,翌王方晓得是个尼庵。停一回儿,又有两个开门出来。一个年纪约有三十左右,面庞十分标致,体态亦甚妖娆。翌王见了,倒也动几分火。那一个即是先前出来的小尼。翌王仔细再看,亦觉风流可爱。那大尼移步前来,向翌王问讯道:“相公从何处到此?”翌王道:“适在近处游玩,偶进宝庵一步,惊动师父不当。”大尼道:“相公说那里话,请里面坐待茶则个。”翌王谢道:“不消了。”大尼便殷勤致敬,决意固请。翌王只得同了他进得这门。见里面小庭之中,花卉争妍,三间一带小轩,盖得精致幽雅。大尼道:“这是接待那些女施主的所在。”翌王便暗笑道:“正不知接待那男施主的所在在那里?”又进一重门,另是一座小殿,殿中供着千手观音的圣像。从此而进,便是法堂。堂中排列那钟鼓鱼磬经忏,中间挂着几尊佛像,两边有八把小木金漆的交椅。大尼便让翌王坐于客位,自己主位陪坐,叫小尼进茶。大尼先启问翌王道:“相公仙乡何处?尊姓大名?乞赐见示。”翌王答道:“小生西蜀人氏,姓湛,名国瑛,表字翌王。敢问仙姑法号?”那大尼又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素齿,低低答道:“贫尼贱号了空,是荒庵住持。”翌王道:“宝庵共有几位?”了空道:“还有愚徒四人。一名本空,一名本亮,一名本悟。”把手指着下位坐的那小尼道:“他叫做本白,是贫尼新剃度的。那几个都在后边学诵经文哩。”翌王听了,道声难得。然一心想,到饭店寻会妹夫要紧,便立起身,叫声:“仙姑,小生告别了。”了空道:“敝庵后边,还有些小景致,倘蒙相公不弃,一随喜随喜,实为幸甚。”翌王只欲告别,怎当得了空决意固留,必要到内赏玩,又只得随了他,进得一小角门,弯弯曲曲,约摸又过了七八重小门,到得里面,正是一所小楼,收拾得齐整非凡,比外边光景,便觉大不相同。内壁挂的,都是名人手迹,几上列着古今画卷,宣炉内一缕名香,瓷壶中泡得苦茗,鲜花几枝,斜插在胆瓶之内。敷说不尽其中幽雅,有一篇叙述女尼卧室的妙处:

欲识女祗园,一片白云迷曲径。要寻真净界,数弯流水护禅心。优婆夷其中栖止,比丘尼由此修焚。璎珞绕琉璃,灯燃不夜;旃坛飞,香散长春。梦锁禅关,不管帘前花落;心澄趺座,漫留槛外莺啼。一榻挂鲛绡,光华夺目;半床披蜀锦,璀璨迷眸。五色霞衣,斜搭珊瑚架上;千花云衲,长垂琥珀珠边。月语彻纱窗,香云缭绕;梵音飘绣盖,瑞雨缤纷。优昙开不落之花,胆瓶清供;琪树结长生之果,心地真诠。四壁净无埃,摩登女陷阿难于精舍;半龛长抱月,陈仙姑挑必正于空门。

湛生见此种景致,心中暗想道:“这班狡尼,倒享得好清福。”忽见小尼又送茶来,了空又陪了一巡。少停,桌上列着十数品点心,请翌王享用。翌王一心要出去,见天色晚了,便连连告辞。未知淇生果能即出尼庵否?只看下回,便见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