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读石痴书,复阅其所述梦霞之历史,辞气抑扬之际,所以倾倒斯人者备至。余当时窃有所疑,以梨娘待彼之情,若是其深挚,梦霞始则挑之,终则死之,既以越分玷梨娘,复以虚名误筠倩,至于香消玉碎,伯仁由我而亡。为梦霞者,追韩凭化蝶之踪,以一死报知己,尚不失为爱力界中一敢死之健将,今乃偷息人间,遁迹海外,明明已作王魁,复托词以自遁,此实无赖之尤,何得谓为情种?余以是心鄙其人,遂无意徇石痴之情,且石痴之书,仅述至梨娘之死,而于筠倩结果,则付阙如。虽飘泊孤花,其运命不难推测,而全书既为实录,若稍有臆造,即足掩其真相。若置之夏五郭公之列,则关节属于紧要,佚之即不成完璧。职是之故,余乃不愿浪费闲笔墨,写此断碎破裂之情史,适以滋阅者之惑,而为通人所讥也。

节届元辰,人多喜气。梦霞方与家人骨肉,食欢喜团圆,而一幅素笺突然飞至,无边哀痛乃即以元旦日为开始之期。梦霞订婚后,尝陈梨娘之贤于家人,今闻其死,无不扼腕叹惜,老母心慈,亦赔下几点眼泪。梦霞此时,惊与痛均达至极点,几疑身入梦境,非复人间。人受剧烈之痛苦,而可以言、可以哭,则其痛苦因能泄,即能渐减。若所受者为无名之痛苦,既不能言,又不能哭,激刺于外,郁结于中。有恨自饮,有泪自咽,痛心疾首,莫可名言,则其痛苦终不能泄,遂终不能减。其最后之痛苦,则或病或痛,其次者,或成癫痫之疾,或作逃禅之想,终身不能回复其有生之乐趣。如梦霞者,即其人矣。

此事为余一生之污点,实亦前世之孽根。余虽至死,并无悔心。不过以此事涉于妹,以余一人之私意,夺妹之自由,强妹以所难,此实为余之负妹处。至今思之,犹不胜懊恼也。然余当初亦为爱妹起见,而竟以爱妹者负妹,此余始料所不及也。余今以一死报妹,赎余之罪,余死而妹之幸福得以保全矣。妹乎!此一点良心,或终能见谅于妹乎?

江湖我亦鬓将丝,种种伤心强自支。

飞蛾莫扑钗头焰,留照情人泪两双。

梨娘阅毕,心大不忍,哭几失声。其惊痛之神情,与梦霞之得彼书时,正复相似。无端情海翻波,还说泪珠有价,其实两人均有误会,逞一时之愤激,受莫大之痛苦,自作之孽,夫又奚尤!两人生于情,死于情,层层情网,愈缚愈紧,使其果能决绝也,亦何待于此日。梦霞曰:“欲出奈何天,除非身死日。”斯言是也。不到埋香之日,安有撒手之期?不慎语言,自寻烦恼,徒自苦耳,甚无谓也。得书后之梨娘,早易其怨愤之心,复为怜惜之心矣。彼以堂堂七尺,为一女子故,出此过情之举,甘作谢过之词,并忘剜肤之痛,余罪大矣。今无他法,惟有权作温语以慰之耳。

君多情人也。梨影饫君之情,愿为君死,而自顾此身已为堕溷之花,难受东风抬举。无可奈何,出此下策,冀以了我之情,偿君之恨,双方交益,计至得也。不料因此一念,更堕入万重暗雾中,昏黑迷离,大有伥伥何之之概。所藉以自慰者,君固深知我心。我为君故,虽任劳任怨,亦所不辞也。今读君书,我竟不能自解,君言如此,是君直未知我心也!是君心直并未有我也!亦知我不为君,则罗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妇,何预我事?而为此移花接木之举耶?呜呼,君与我皆为情所误耳。君固未尝误我,我亦何曾误君哉。今君以我为误君,我复何言?我误君,我不敢再误君;君怨我,我却不敢怨君。半载相思,一场幻梦,嗟乎霞郎,从此绝矣。《红楼影事诗》一册,谨以奉还,断情根也,青丝一缕,赠君以留纪念。不能效陶母之留宾,亦不愿学杨妃之希宠,聊以斩我情丝,绝我痴念耳。我负人多矣,负生、负死、负君、负姑,负人已甚,自负亦复深,而今而后,木鱼贝叶,好忏前情,人世悲欢,不愿复问。望君善自为谋,鹏儿亦不敢重以相累,人各有命,听之可也。本来是色即空,悟拈花之微旨,倘有余情未了,愿结草于来生。

既至,先入梦霞书舍,坐谈有顷,而崔父忽扶杖至,盖两人归来时,僮即入内报告也。梦霞迎崔父入,笑谢曰:“昨为秦兄嬲饮,不觉过量,醉不能归,劳吾丈盼望矣。”石痴即搀言曰:“老伯勿信渠诳言。侄昨夜何尝设宴相邀,渠自无颜归见丈人,强就侄索饮,推醉不肯行。侄督促再四,渠终哀求留宿,侄见其可怜,乃留之下榻东轩。今晚课罢,渠又思规避,侄乃强之俱来,一路尚费尽挽扶之力也。”梦霞怒且笑曰:“一派胡言。汝却从何处想来,亦太恶作剧矣。”石痴面有得色,曰:“聊以报今晨之却我耳。”崔父亦大笑曰:“我侄可谓善戏谑矣。联姻一节,老夫固甚愿意,商诸小女,亦无异言,谨如尊命。”语时目视梦霞。梦霞俯无语。石痴起而笑曰:“既承金诺,小侄亦不枉一行。崔家女配何家郎,洵属天然佳话,美满姻缘,如此者宁复有几?所惜者,小侄不才,殊有忝冰人之职耳。”因顾语梦霞曰:“丈人允许矣,还不拜谢?”梦霞恕之以目,若甚羞恼者。

石痴径造崔氏庐,以侄礼见崔父。寒暄毕,崔父略询来意。石痴致敬曰:“特来为女公子作伐。”崔父曰:“吾侄所指者为何人?”石痴语之,且曰:“敢问吾丈,此人尚合东床之选否?”崔父喜曰:“梦霞耶,固老夫之远戚,而今下榻于吾庐者也。此人青年饱学,久为余所深契,得婿如此,光我门楣矣。既吾侄盛意作合,老夫安有异言?但小女殊骄蹇,好门户辄拗,却方命者数矣。渠自入学以来,醉心于结婚自由之说,老夫亦不欲以一人之主张,误彼终身之大局。幸机缘甚巧,彼适于前日假归,容往商之,明日当有决议也。”石痴不能多赘,遽兴辞而出。逆知此事自有七分成熟,筠倩既为女学生,具新知识,必有识人慧眼。如梦霞者,尚不合意,更从何处求如意郎君耶?

晚芳零落无人惜,欲叫天阍路不通。

两三宿鹭点寒沙,秋老空江有落霞。

金钗已断两难全,到底天公不见怜。

不须更祝江神助,舟载离人倒逆风。

飘零纵使难寻觅,肯负初心悔旧盟。

天荒地老愿终赊,那有心情恋物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