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述之笑了笑:“回去找府中李大夫拿些药。”

司马嵘累得满头大汗,也顾不得那么多尊卑之分,瞅着他背过身的机会就将外面一层短褐给脱了,正想抓在手中给自己扇扇风,就见他转回来,连忙止住动作。

王述之饮了一杯酒,就不再提及此事,转而开始与他谈论玄学,陆太守才名不虚,二人你来我往说得十分尽兴,司马嵘却在一旁听得昏昏欲睡。

“嗯。”王述之抬了抬手,在正席入座,敛起一身风流之气,面色虽平静,眉眼中却已经没了笑意,只淡淡道,“坐,信上写得含糊,事究竟如何,你现下给我说清楚。”

元丰让他吓一大跳:“这可是丞相府,茅厕在后面!哎?你在太守府也没这样过啊……”

司马嵘从外面进来,穿得略多,弈棋倒是不费力,却热出一层薄汗,抬眼看看对面的人,不由更想出去凉快凉快,不过他忍得,哪怕心里不痛快,面上也不显分毫。

司马嵘心里咯噔一下,眼眸陡沉:“可是永平郡流民曹武起的叛乱?”

司马嵘一时理不清眼下的状况,只默默听他们说了两句话,正暗自思索间,又被踹了一脚:“起来!别装死!”

陆子修听他自报新名,语气又如此生疏,不由眸色微暗,却只是温和一笑:“免礼。”

寒暄片刻,其他人也陆续前来,新亭内很快便坐满了人。

司马嵘跪坐在王述之偏后侧,虽低垂眉眼,却时不时能感受到陆子修和煦的目光,甚至偶尔一抬眼与他对视上,还能体会到那对黑眸中的绵绵意,心知自己十有是猜对了,忍不住有些无奈,只好装作自己是一尊雕像,岿然不动。

王述之待所有人入座,笑着问道:“诸位可知,此次文会为何定在新亭举办?”

此话一出,厅内寂静了片刻,并非无人知晓答案,而是大家都在心中琢磨该不该回应这句话,或者如何回应。

晋室南渡之初,过江世族曾相邀在新亭饮宴,因为远离故土,不免触景生,当时亭内众人感叹风景不殊、山河之异,纷纷落泪,而王述之的祖父王茂鸿则起身愤慨道:“诸位应当效忠朝廷,合众人之力,他日必能击退胡人,收回北方大好河山,怎可像亡国奴一样哭哭啼啼?”

如今王述之旧事重提,意义不而明。

亭内众人并未踌躇多久,就听陆子修开口应道:“老丞相一心为国,虽已身故,犹在耳,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我等哪怕才疏学浅,也应敬仰效之。”

王述之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将陆温那只老狐狸骂了一通,哈哈大笑:“说得好!”

席间众人已然纷纷变色,尤其是江南士族,在场多数皆以陆氏为,眼下听了陆子修一番慷慨陈词,原本没打算做官的也忍不住开始摇摆踌躇起来,一时颇有些拿不定主意。

王述之怕将人逼狠了,笑了笑,摇头叹道:“本相甚是怀念先祖父,选在此处实在是出于私心,睹物思人啊,睹物思人,诸位见谅。既然是以文会友,今日我们就不谈其他,先饮一杯酒如何?”

众人暗中舒了口气,连忙举杯应和。

新亭外侍卫林立,新亭内清声朗朗,甚至有人将自带的琴取出来助兴,酒酣之际,颇似当年竹林七贤的盛况,王述之斜倚矮几,笑意盎然,目光随意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陆子修的脸上,笑意更浓,偏头朝司马嵘招了招手中如意。

司马嵘觉得陆子修陈述立场之后,看向自己的目光越灼热,正担心会不会被戳成筛子,急忙倾身凑到王述之旁边:“丞相有何吩咐?”

王述之唇边含笑,低声问道:“你曾在陆公子身边伺候,可知他何时有了入仕之意?”

司马嵘一来是决定不给陆太守面子,二来是心中已有其他计较,便实话实说:“或许是在小人入京之际。”

“哦?”王述之闻并不惊讶,显然早已将陆子修时不时投来的目光尽收眼底,“这么说,竟然与你有关?”

司马嵘面不改色:“小人身份低微,此事应是凑巧。”

王述之朝他瞥了一眼,轻轻一笑,未再多问。

不远处的陆子修将他二人低声语的景看在眼中,心绪难平,再看向司马嵘的目光就更为炙热了。

司马嵘面对王述之的疑心都能镇定自若,甚至身临险境也可以面不改色,可唯独这件事,让他浑身不自在,最后实在是扛不住了,便低声说道:“请丞相允小人离开片刻。”

“嗯?”王述之扭头看他,“做什么去?”

“……”司马嵘顿了顿,故作尴尬,“小人怕是今早吃坏了肚子,急需去茅房解手。”

王述之笑起来,冲他挥了挥如意:“去吧。”

司马嵘一出亭子,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心知王述之思虑慎密,不敢随意转悠,便当真去了茅房,到了那里找块干净石头坐下,深觉闻着臭味都比待在亭内舒适,便数着地上落叶开始干熬时辰。

照常理说,他不过一个奴仆而已,陆子修又已经表明了立场,陆氏与王氏算是彻彻底底同气连枝了,只要陆子修开口,王述之必定毫不犹豫将他退回陆府,不过眼下他已不是元生,陆子修恐怕要失望了。

想到元生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甚至比当初病榻上的自己还要健壮一些,司马嵘百思不得其解,抬手隔着腮揉揉酸疼的牙,哭笑不得:“虽然当今的确有不少好男风之人,可他们不都喜欢面如凝脂、妙有容姿、一阵风便能吹倒的绝世玉人么?我哪里像?”

“噗……”外面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司马嵘面色一顿,急忙从石头上站起来,故意出整理衣裳的动静,待了片刻才低眉耷眼地走出去,问道:“丞相怎么来了?”

“担心呐,怕你摔进茅坑,忍不住过来瞧瞧。”

司马嵘面色僵硬,顿时有些尴尬:“丞相来多久了?”

“唔……刚来,碰巧听到什么面如凝脂、妙有容姿、绝世玉人……”

司马嵘:“……”

王述之笑意盎然,拿沉香如意抵着他下颌往上抬了抬,眯着眼将他上下左右瞧了个遍。

司马嵘顿时觉得自己从头皮到脚趾都僵硬成迎风而立的石像,甚至下颌处微微有些麻,只能强忍住抬手将他如意打掉的冲动,一动不动。

王述之看够了才慢悠悠收回目光,却在一瞥眼间现他耳尖微微透出一抹绯色,不由一愣,笑起来:“明明面皮嫩得很,却偏要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何苦来哉?”

“……”司马嵘眨眨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耳尖似乎有些烫,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