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小平房,安顿好钟箦,日日往医院跑,十分担心母亲病情恶化,又惊又怕,心力交瘁。幸好替她母亲治病的罗医生为人亲切和蔼,鼓励她说只要病情控制住了,救治得当,并无生命危险,这才让她抱有一丝希望。经过几次化疗,钟母被病痛折磨得面色蜡黄,瘦得眼睛只剩下两个窟窿,头发全掉光了,形容枯槁。

钟笔听见他熟悉的声音,一时控制不住,忍不住哭了起来,刚才她真是吓坏了,“左思派人抓我……”声音哽咽,带着极力压抑的害怕和恐惧,这会儿她才知道后怕。张说历经多年职场的磨炼,处理过不少棘手难题,遇事镇定,反应敏捷,确定她没事后,立即问:“左学呢?”钟笔这才想起来,顿时慌了手脚,“不知道……应该还没放学……”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做错了。像她这样从小就一路优秀的人,承认自己的错误无异于自打耳光。可是如果不承认,她会日夜不安,心就像扔在油锅里煎熬一样难受,永远得不到解脱。

两人似乎聊到无话可说,咖啡也已经见底。小薇站起来,“我要走了,回头找你出来吃饭。”

左学见她进屋去拿毛掸子,知道她这次真怒了,只怕在劫难逃,不死也要去半条命。眼睛骨碌骨碌乱转,他一口气奔到客厅,扭开门锁,咚咚咚就往楼下跑。坐以待毙可不是他的风格。

左学揉了揉依然发疼的脑壳,没好气地说:“你让我弹弹试试!”那小男孩儿十分窘迫,当真把弹弓递给了他,“行行行,我也让你弹一下,来吧。”双手叉腰,背对左学,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

钟笔十分生气,这还了得?刚上学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将来有什么出息?她虽做不到像孟母“择邻而处,断杼教子”那般伟大,但是望子成龙的心是一样的,拿起扫帚威胁他,恶狠狠地说:“去不去?小心我揍你。”二话不说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了几下。这是原则问题,绝不能姑息纵容他。直打得左学抱着屁股嗷嗷大叫,无奈之下,只得将“请家长”一事说了。

张说沉吟了一下,跟出来,哪知道左思没有半点儿要交谈的意思,面对墙壁站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恰好电梯来了,他见张说不动,回头表示疑问,“不一起走?”难道还想回去找他妻子重温旧梦?

心平气和方能解决问题。

他看见许多老头老太太在空地上表演抖空竹或是转陀螺时,目不转睛,觉得很是新鲜,“这是在表演杂技吗?”钟笔摇头,“不,只是业余爱好,锻炼身体。”左学十分兴奋,指着空竹说:“我也想学。”顿了顿又说,“是不是要交学费?”钟笔捶了他一下,这小子被资本主义社会腐蚀得满身铜臭味儿,胡扯道:“不用,不过你大概要拜师才能学艺。”

钟笔顿时恍然大悟,心中了然,转头问张说:“你是不是也住19层啊?”在他手臂上不轻不重掐了一下。张说仿佛没察觉到她的小动作,看了她一眼,摇头,“不是……”顿了顿方往下说,“我住18层。”

左学见事已成定局,瞪大眼睛看她,愤愤不平,决定使出杀手锏,“我会打电话跟左思告状!”

左学纵然记好一些,开窍早一些,心眼多一些,但要他一天之内背完艰涩难懂的大学,分明是钟笔在刁难他。他也知道母亲是在找借口整治他的“歪风邪气”,当然不肯就范,指着线装本的大学,“为什么要背这个?”

袁蓝说:“哎哎哎,我们正在讨论问题呢,等会儿再交行不行?”话说得客气,脸上神情可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一脸的不耐烦。钟笔心里骂她“装蒜”,嘴上笑嘻嘻地说:“先交嘛,省得我跑来跑去。”张说低头找钱包。袁蓝把书推开,双手抱,道:“张说,你帮我先垫一下,回头给你。”张说拿出一张五十的递给钟笔,眼睛却看着袁蓝,“不用给了。”

老板当然不认得她了,晃晃悠悠走过来,也不看人,张口就说:“同学,买什么?”

魏建平见他要走,大叫:“人家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张说,你就这样对哥们儿?”太不讲义气了!

俩人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灯光昏暗,气氛暧昧,周围都是一些年轻男女,喝酒调笑咬耳朵,举止亲密,再加上若有若无的音乐,最适宜做一些儿童不宜的事情。可是张说并没有这个意思,他很认真地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张说没什么表情,说:“还好,及不上左思。”

钟笔不轻不重拍了下儿子的头,“放心,你妈穷也穷得、富也富得,能屈能伸,随遇而安。跟着我,总饿不死你。”她乘电梯上去买书包文具等物,绕过一楼的珠宝店,看见左思陪同一个年轻女子在看项链,红豆大的钻石,拿在手里熠熠发光。她吓得脖子一缩,生怕左思看见,书包也不买了,转身就往下跑。

张说没有理会此起彼伏的惋惜声,唇角逸出一丝微笑,快速但是清晰地回答道:“六祖慧能从五祖弘忍处继承衣钵,来到广州法寺弘法。法寺的主持方丈印宗法师正在讲经,风吹幡动,于是他问:‘是风动还是幡动?’弟子中有说风动,也有说幡动的。慧能上前,合掌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钟笔看了一眼,“买票。新上映的电影,导演和主演会来宣传。”左思挑眉问:“什么时候?”

钟笔指着贴出来的宣传图片说:“今天晚上六点半。”所以才有这么多人排队。

左思见许多人手里除了拿钱还拿了学生证,便问:“是不是要学生证?”钟笔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想看?我有学生证,可以借给你。”她很热心地说:“我来排队,你去办事吧。”她想他来北大大概是有事要办,这队伍还不知道要排到什么时候呢。

左思并没有走,他去买了一大盒八喜冰淇凌。钟笔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哎呀,这个牌子,她平时都舍不得吃,顶多吃吃伊利、蒙牛。两人站在太阳底下聊天,因为等得实在无聊,钟笔就给他讲学校里的灵异事件——

“五教有一个教室,称为‘十五人自习室’。以前有一个学姐在教室里通宵赶论文,趴在桌子上小憩了一会儿。一觉醒来,恰是半夜三点,发现周围多了许多上自习的兄弟姐妹,她也没在意。过了一会儿,她觉得气氛不对劲,所有人翻书写字居然没有声音!她瞄了眼旁边的人,那人用的教材竟然是‘文革’前的版本,而且穿的是蓝灰色的中山装!她偷偷数了数,男女加在一起一共十四人。她当时就昏了过去,天亮后被人抬回寝室。后来,她再也没有去过那个教室。于是此教室就被人称为‘十五人自习室’。”

左思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是生活在其中的人就不同了,尤其是像她这种常常通宵自习的人,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那些活灵活现的灵异事件,不由得毛骨悚然。再说,民俗学的老师是十分相信鬼神之说的,越发增添了她的恐惧。

她吸了口气,搓着发麻的手臂说:“没办法,北大的的冤魂太多了,每年都有那么几个想不开的。”左思听了微笑,想起以前,学校里也常常闹这样的鬼故事,一传十,十传百,沸沸扬扬,假的都变成真的,感觉十分亲切。

钟笔把学生证拿出来,售票员问几张,她还来不及说一张,左思已经将两张的钱递了过去。钟笔以为他另有朋友。直到他将其中一张送到自己眼前,她才愣住了。左思挑眉,“怎么,没有时间?”钟笔条件反般摇头,“不是,不是……”再想拒绝,这才发觉已经没借口了,只好接过来,道了谢。

左思没有再缠着她,要了她的电话号码就走了。

钟笔下午抽空去了一趟医院,母亲虽然做了手术,可还是那样,吃不下东西,一日比一日虚弱,丝毫不见起色。医生说要继续观察,说不定还要再做一次手术。她又揪心又烦恼,因为她已经快要付不起医药费了。

晚上的电影她还是去了,失信于人,毕竟不好。本土爱情文艺片,怪不得导演要来北大做宣传,她看得心不在焉。左思倒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屏幕。黑暗中俩人虽然坐在一处,但是很少交谈。钟笔整个人恹恹的,有气无力的样子,没有什么心情。

好不容易等到电影结束了,导演和主演出来与观众零距离接触。她不感兴趣,便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左思跟了出来,说:“第一次来大讲堂,感觉还不错。”故事情节那么薄弱的文艺片,居然没有人窃窃私语,从头到尾十分安静,包括身边的这个人。佳人在侧,宁静平和,真是难得的一个晚上。

钟笔情绪不佳,也不说话,挥挥手就走了。左思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小,挑了挑眉,什么事令她双眉紧蹙、心绪不宁?

当第二天她在医院再次碰到他时,不由得起了警惕之心,接二连三的偶遇,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她并不迟钝,想起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忠告:那些看起来可以做你父亲或祖父的男人,其实并不会把你当女儿或孙女看待。她不由得暗暗心惊,希望是自己想太多了。

可事实表明并不是她想得太多,左思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兴趣。他频频在她身边出现,买各种各样的小礼物送她,都是她喜欢并且需要的,不会太贵但是绝对巧别致,比如好看又好用的钢笔,比如仿古的粉色笺纸,又比如市面上难以寻获的古籍资料,甚至替她交医院催缴的医药费,还有房租。

钟笔觉得很害怕,犹如一头猎物被猎豹盯上了,这种感觉令她浑身发毛。她明言拒绝,“我不想再见到你。”可是左思不予理会,依然我行我素。他甚至带颜料和画册给钟箦,鼓励他学画,甚至请医院最好的医生给钟母治病。钟笔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左思对她很客气,从来没有冒犯过她,甚至连手都不曾牵过。钟笔手里拿着厚厚一沓医药费的单子,看到上面全部签了一个“左”字,身体无力地滑了下来。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交易。

她不敢让母亲发觉,更不敢让钟箦看见,也不敢对同学吐露,只得躲在肯德基的洗手间里低声啜泣。人来人往,但是这里没有人认识她,哭也不要紧。

她想不顾一切号啕大哭,但是又不敢,极力压抑自己。打扫卫生的服务员过来敲门,打断了她的哭泣。

她竟然连哭都找不到地方。

她去见左思,在路上握紧拳头告诉自己:钟笔,你要有骨气,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不能不知道礼义廉耻。她低着头,怯怯地提出要求,“左先生,非常感谢你的帮忙,欠你的钱将来我一定会还的。我们可以签订劳动合同,毕业后我来贵公司工作。”就当是还债了。她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四肢健全,勤奋肯做,一开始苦一点儿,以后……以后总会好起来的。

她鼓励自己,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左思没有不高兴,还是那副表情,淡淡地说:“我们是家电企业,不是报纸、杂志、新闻社。”他不要她当他的员工。

钟笔的拒绝更加激发了他的征服欲。这个女孩子是个极品,不仅年轻、漂亮,而且聪明、孝顺,再加上努力、进取,更难得自尊、自爱,他要不择手段地得到她。

钟笔愕然,他拒绝了,他不需要中文系的毕业生。她犹在挣扎,放低身段哀求道:“左先生,我也可以做其他工作,助理、策划,甚至销售,全都可以。”她年纪尚幼,不能一眼认清他的狼子野心,一心希望他发发善心,网开一面。

左思的秘书进来,打开门请她出去。左思低头看文件,没有再看她一眼。钟笔忍住屈辱的泪水,手足发软地站起来,临出门前还不忘说:“左先生,不管如何,还是十分感谢你。”

哪知祸不单行,另外一个晴天霹雳在等着她。钟母的腺癌眼看就要痊愈,没想到进一步检查时查出了骨髓癌。医生天天在她耳边念叨,让她尽快交钱动手术,越早治好的可能越大。另一方面,护士小姐拿着单子面无表情地说:“511病房欠费,明天再不交钱,就停药了啊。”

整个暑假,她觉得自己是在十八层地狱里苦苦煎熬。

医院是最现实不过的地方。

钟笔疲于应付,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下来。她到哪里去筹这么大一笔钱?再搬个凳子坐在厂长办公室前耍无赖,像街上耍把戏的猴子一样?还是让街道办事处的吴伯再次组织大家给钟家捐钱?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到深山有远亲。钟家早就没有亲戚朋友了。

事到如今,她走投无路。欠全世界的人情不如卖身左思,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