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歇息半晌终于安定下来,支起身子来道:“沐浴的汤水备好了么?”

侯在寝宫外的苏福远远望见了;忙撑了伞迎上来;替他挡着风雨:〃这么大的雨;林相怎不坐了御辇过来?〃

林层秋已经半是昏沉,软得几乎要散了架子去。炎靖轻笑着一手拦腰,将他翻转过来,分开修长的腿,跪坐其间,手指上带着白浊,小心而坚定地罢折身离去,青衣身影竟不避开浩淼的太液池,拔身而起,足尖点过柄柄青碧,飘然而去。

炎靖在门外逡巡一番,恨恨摔袖:“他叫你进去你就进去罢!哼!朕还怕没有时间与他耗!”说罢愤然离去。

炎靖俯身去听,方听清他断断续续的声音:“不——要——牵——连——那——药——是——臣——下——的——”

林层秋微微睁眼,勉强看清了床前的人:“皇上,您怎么——”话未竟,一股恶心烦厌的感觉涌上心口,他不想在殿前失仪,勉力压下,但冷汗已沁出额间。

林层秋点头:“微臣也为此事悬心多年,王爷放心,臣定不辱所命。”

“其二:大烨皇族传贤不传长,无论你所生之子才华若何,在其十八岁前都不得立为储君。若日后陛下另有所出,你须得一视同仁,不得偏袒。”

“微臣欣然受命,即使陛下另议,臣也决不负此诺。”

炎绥望了他一眼,暗想此人心思实在玲珑,知道自己醉翁之意不在他而在陛下。“最后一件:孩子落地后,须交由皇后抚养。”

林层秋道:“微臣谨遵王爷之命。”

炎绥不知林层秋早已病入膏肓,产子之日即是命尽之时,见他应承得这样快,反有些愕然,惴惴道:“你若真想他,偶尔见见也无妨。”

林层秋虽知一切枉然,心底却不由有些感激,唇畔噙笑:“微臣谢过王爷。”

炎绥站起身来:“既然你都没有异议,那我们这就下山罢。你一大早跑来,不就是为了赶在早朝上把我押回去?”

“王爷英明。”

炎绥顿住脚步,回首道:“我可不喜欢坐轿子。”

林层秋微笑:“那微臣陪王爷步行前往昭华殿,安步当车,路上正好将各方情况奏禀王爷。”

炎绥飒然一笑:“好个安步当车!走!”说罢往外走去,在他身后,林层秋的手掩在袖下,轻轻扶上了微隆的腹部,感觉到掌下的生命跃动得厉害,伴随而来一阵阵酸涩的疼痛,微微蹙眉,终是咬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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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绥回朝后,林层秋也未能懈怠。虽然炎绥在山上,消息并未完全闭塞,但对于如今的朝政,终是有些陌生。林层秋夜以继日,将脉络条例清晰地整理出来,以供炎绥参考。好在炎绥在朝中向有人望,他当年麾下也很有些人物,如今在朝为官的不在少数,如辅宰潜文宣就是炎绥当年的军师,所以熟悉起来也甚快。

如此过了近月,凤岳出征战事顺利,朝中诸事安定,林层秋安下心来,与炎绥议事后往炎靖寝宫而来。见炎靖面色已然红润如常,只是依旧沉睡不醒,心下黯然。遣退了侍从,坐在炎靖床侧,将近来朝廷中事拣了紧要的一一说来。说罢,默然半晌,执起炎靖的手来,贴在自己腹部:“陛下,臣本不想把这孩子留下来。但这些日子以来,臣独自一人,想了很多。他终究是炎家的血脉,有他当走的路,臣并无权利为他决定什么。大哥去世后,臣常有命数无常的感慨,人生在世,竟是如此寂寞的事。陛下之情,令臣惶恐难安,但细细想来,亦铭心感激。臣体弱无年,不能长伴陛下,唯有此子,或可开解陛下情怀。所以纵使万般艰难,臣也会把孩子生下来,请陛下放心。臣已为陛下选定一位娴静佳丽,不日将迎其入宫,臣去之后,会将孩子托付于她,期望他长大后能才德兼备,不要辜负陛下的厚爱和臣的期许。”那腹中一团血肉竟似有所知觉,轻轻地动弹一下,看着炎靖英朗俊飒的容颜如孩子一般沉睡,林层秋心里一时悲喜交并,伸手轻柔抚过炎靖英气勃勃的眉棱,叹道:“陛下,您何时能够醒来,臣——真地有些累了——”

转身出来,对守在外面的苏福道:“苏公公,备车,我要回家一趟。”自从炎靖出事以来,林层秋再没有回过林府,就是林平冉的丧事也是交由林府的管家去办的。如今,略可安心,他终可抽出一点时间来回家上香。

马车在林府大门前缓缓停下,白色的灵幔尚未取下,雪色的灯笼高高挂起,在风里轻轻摇晃。林府本不在繁华闹市,地处偏僻。林平冉常年在外,林层秋经年宿于皇宫,林府门前的青色条石因为人迹稀少,依旧青得异常干净。围墙脚下,有蓝白色的小花掩在青草下依依地开。

林层秋下得马车来,心里顿然生出哀凄之感。别家年余,再次回来,世上已是孑然此身。

林府的管家迎上前来,依旧不改从前的称呼:“二公子回来了?一路安好?”

林层秋看着眼前风霜更深的老人,哽咽道:“刘伯,辛苦你了。你的发又白了好些。”

刘伯眼角也湿润了,抚住林层秋的手道:“我是老朽了,公子正在盛年,却也白了头。老奴看了实在伤心啊。”

林层秋强笑道:“无妨的。人家不说,少年白头,大富大贵么?况且也不是全白了,好些还是黑的。”说罢与刘伯相持着往府里走去。

虽然主人甚少在家,但刘伯依旧将林府操持得甚是整肃。林木清修,花草芳菲,就是石径小道间的青苔,也干净整洁,别有情趣。林层秋一路缓行,下人躬身行礼,彷佛从前景象。

林层秋来到大厅,素馨芬芳檀香袅袅,正面安放着林平冉的牌位。林平冉身死之后,有朝臣上表要求加封追谥,都被林层秋一一回绝,所以林平冉的牌位依旧是散骑将军林公平冉之灵位。

林层秋整肃衣容,接过刘伯递来的三柱清香,依着兄弟之礼,跪拜祭奠。站起身来,迈前几步,素手如玉,将香插入灰炉中。回首见刘伯暗自拭泪,虽自己心下苦痛,却近前劝慰道:“天地盈虚,造物乘除,何况于人。大哥与我视您如父,他若泉下有知,也必不愿你为他伤心伤身。”

刘伯点头收泪道:“依从二公子的意思,大公子的后事一切从简,朝中同僚送过来的奠仪也没有逾越的,清单在老奴那里收着,二公子是否要过目?”

“不必了,刘伯你看着办就是了,”林层秋望着兄长灵位,神色清凄:“扶灵还乡的王伯夫妇可有信来?”

“前日来了信,已照着家乡风俗葬在了林家祖坟。王伯说他们离乡多年,如今也不想再回来了,就在老宅住着,也好四时照顾香火。”

林层秋微微点头:“也好,你给他们去封信,让他们安心住着,也代我谢过他们对大哥的情义。”

刘伯应是,陪着林层秋走出厅外,往住处走去:“大公子的遗物,老奴收拾停当,也让王伯带回去了。只有一件物事,匣子装着,老奴没有钥匙,不知究竟是什么,留了下来,二公子是否要看看?”

林层秋点点头:“好,麻烦刘伯一会送我房里来。”刘伯应声去了。林层秋到了自己房前,轻轻推开了门。从前熟悉万分的气息宁静地扑面而来。榻上挑着雨过天青色的帐子,窗前桌案上的端砚笔架依旧是当初的摆放,书架点尘不染,虽堆满书卷,望去却是素净整洁。深吸一口气,走到桌前,推开窗去,几丛苍翠修竹,将雪白的窗纸染上青青绿意。

林层秋坐在桌前,取过当初放在案头的卷册,随意翻了一翻,只觉得从前清茗一盏,闲坐案前看春秋的日子已恍如隔世。

刘伯已将那匣子捧来,那匣子并不大,乌木沉檀上扣有小锁,捧在手里也并不甚重,轻轻摇晃,也听不见半点声音。林层秋端详半晌,起身走到院中桂花树下,拨开根部密密草丛,那枝干近根部有一个小窟窿,林层秋探手去摸,果然觉得指尖触到一个冷硬的物事,夹在指间拿出一看,正是一把小巧钥匙。

刘伯惊叹,林层秋微微含笑,神情间带着悠远的怀念:“这个地方,只有大哥与我知道。小时候,大哥奔波在外,我一个人总觉得很孤单。大哥就写了很多小纸条,都是很有趣的笑话,用小块油纸包了,藏在这里,要我每天取一个出来看。这样一来,虽然他不在我身边,却每天都讲了笑话逗我开心,就好像一直陪着我一样。”

刘伯心知那匣子必是不欲为外人知的隐秘,见林层秋转身入内,轻轻合上房门,守在屋外。

林层秋拿那钥匙开了匣子,打开来看却是薄薄一张信笺。取来细看,林层秋脸上神色数变,待到最后,脸色已然雪白。默然静坐半晌,取过火折子来,将那信笺点燃,眼见信纸成灰,淡烟如魂,清风一阵盘旋而逝,定了定神,推门出来道:“刘伯,你去与宫里的人说我累了,就在家里歇下,明日我自会回去,让他们都回宫去罢。”

刘伯领命而去。林层秋并不回房,在院落中慢慢踱步,缁衣宽袖随风而动,在耀目骄阳下,却生出一段冷意来,不由伸手敛住衣袖,衬着沉黑,那手指愈发显得清白修冷。

刘伯过来时便见林层秋立在那苍竹之下,阳光滤过竹叶细细碎碎地落在他身上,在地上照出一个淡淡斜影。纵然只是一个背影,也令人觉得一种柔韧温和的力量蕴藏在他单薄身体之下,如那翠绿修竹,虽然纤薄却是历雪犹青。走到他身旁,轻声道:“公子,他们已经回去了。”

林层秋转过身来:“帮我备车,我要去别院一趟。”

刘伯看他脸色惨淡,不由有些担忧:“公子不歇歇再走?”

林层秋的脸上浮起很淡的微笑:“迟了就关城门了,我不想太麻烦。再者,我明日还要赶回早朝,还是抓紧些的好。”

刘伯知不能劝,就退下去准备了。不多时,陪送着出了府门。林层秋登上马车,望向朱红大门上的林府匾额,目光自上而下,一一流过那青石台阶、墙角野花,慢慢收回,看着车前发鬓苍苍的老家人,情知此去许是永诀,目中微见泪光,轻轻拍拍刘伯的青筋盘虬的手背,道了一声:“保重。”说罢,落下帘子,隐入车厢:“走罢。”

马车缓缓离开,刘伯喊了一声:“公子也要保重啊!”林层秋微微一笑,靠着车壁而坐,宽大的衣袖下滑出一枝桂花枝来,绿叶葱茏不胜生机。

落日余晖,为入月山上千杆翠竹抹上淡淡橘色,使得这清凉之地生出一些暖意来。林层秋的马车在上了一个缓坡后慢慢停了下来。

车夫小心扶着林层秋下来,只见浅紫的无名野花绕着青竹篱笆次第绽放,那篱笆围住几畦菜田,十数株梅树杂落其间,隐着一座白墙黑瓦的庄园。

当年林平冉在帝都安定后,置办了现在的林府,将林层秋从家乡接来居住。林层秋拜为太傅再至相位,也不曾另治府邸。只在这入月山上建了一座别院,虽则朴素,但环境清幽景致宜人,兄弟俩偶尔也到这边来散心。林层秋素来心善,过去风雪之夜从宫里回府,但凡遇到露宿之人,总要接到家中,奉以暖粥厚被。若是才大境困者,赠以银两以助前途;幼龄稚童,则亲送至官府,或入羽林或入学堂;垂老无力之人,无处可去,便让他们在林家住下,洗衣扫地修裁花草,也算是安身之途。这别院之中多是这样的老人,蔬果自给,少与外通。

林层秋走过去,轻轻推开柴扉。碎石铺就的小径绕过菜畦,曲折蔓延到庄园前。黄昏时分无人劳作,田野之间一片宁静,偶有几声蛙鸣。林层秋缓步慢行,清风拂面夕阳送晚,不觉轻声吟道:“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