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记忆虽模糊,但依旧有着淡淡的轮廓。他尚记得,那时的阿宋寡言少语,性子内向,却善良淳朴。曾与他一起钻山洞,水中戏耍,抓蛐蛐,还为他摘枝头的木樨花。

“貌丑,不宜见人。”阿宋如是答道,他突而举手在面具下方一挑,稍稍露出了下颌。在他展露的一点肌肤上,都布满了一道道细长的污黑裂痕。缩瘪干枯的嘴唇弯如镰刀,锋利刻薄,半张着,怎么也无法合拢。

他又道,“七月二十三,是你父亲的忌日。我赶不回去,不能如往年一般陪你去祭拜了。”

“别哭了,等斩了慕容家的余孽,我便带你回故乡,过那种悠闲自在的生活。等着我,有你在此,我必归来。”少年眼里是万千柔情,他低头,在少女唇上印上一吻,带着无尽的温柔亲昵。

他发上束着白色丝带,一身雪白绸缎。腰间系一条白绫长穗绦,微微被压皱了。眉长入鬓,面如芙蓉,即使静静躺着,也给人一种高贵清冷之感。

按理说,若莲山匪盗只是一般的土匪,仅仅犯些夺财害命、奸淫掳掠的事。朝廷根本不会有丝毫忌惮。可最近有传言,莲山匪盗不仅盗卖朝廷珍宝,还逼迫百姓食用诱人心瘾的毒物。

谢梓安不再理会他,闭眸深吸一口气,忽然从袖口抽出一条白纱,举高,在阳光下细细观赏着。红唇轻启,“很白,真容易弄脏。”

他报仇之愿,又能持续多久?想着,阿九凄凄一笑,双手圈起自己的膝盖,往角落缩了缩。“奴…奴这就起来…”

谢梓安眸光一深,笑了笑,上前温柔地将他肩上的落叶拍去,“太子殿下若有什么心事,都可与我诉说,我定会为你排忧解难。”

谢梓安的手沿着他的脸庞一路往下,笑容绚丽,手指在他唇瓣上游离揉捏,用力撬开贝齿,“这、也是你父亲教给你的?”

谢梓安见状,重重咳了一声,语中含着些许警告意味,“玉衍,送客,左相大人喝醉了。”

阿九低头,原本苍白的脸更是白上三分,“睡了。但做了噩梦。”与往日的梦不同,这次他梦到了更为绝望的事情。梦中,亲人在前,却无法靠近。顾兮盼兮,终载满心遗憾。

阿九猛地惊醒,一阵慌乱,正想抹去所画之物,一只手已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阿九,你在这儿做什么?我找了你好久。”

谢梓安似乎极其厌恶阴冷潮湿之所,脸色不佳,唇瓣也有些泛白。他一甩衣袖,道,“这次就算了。如有下次,我定取你性命。我要审阿九,将他带出来。”

“……是。”

“那个…”小奴隶别扭了一会儿,脸颊微红,“有个怪家伙,让我将这纸条给你。”

阿九蓦地一喜,难不成是阿宋给他传信来了?他面上虽是淡淡的,身形却已至小奴隶身前,将他手里捏皱了的纸抽了出来,快速摊开。

没有字,是一张白纸。

阿九反复翻看,除了纸边一些红丝线外,找不到任何东西,他双眸泛红,有些失望的将纸揣入怀中。

“谢谢你。”

小奴隶稍怔,还从未有人向身为奴隶的他道谢,顿时觉得阿九和善多了,神态不免放松了些,“不用谢,我也是举手之劳。”

“嗯。”

他左右四顾,眨着眼迟疑问道,“阿九,听说你是二爷的男宠,是真的吗?”

阿九眉头一蹙,“听谁说的?”

“全部人都在传,据说是二爷自己说出来的…”

程钦果真无耻下流。阿九冷哼,也不解释,转身就走,衣摆却被小奴隶拉住,“阿九,既然你是二爷的男宠,肯定经常和二爷在一起。”

他似乎有点难为情,嘴唇一张一合,蠕道,“能不能…给我一点钩蕈?”

阿九脚下一顿,忽地忆起阿宋吞咽此物的场景,心生好奇,“为何要这东西?”瞧见小奴隶扭动半天不肯说,他微挑眉,轻笑道,“你说吧,说了我给你。”

“我们所有奴隶被买入莲山时都被喂了这东西。二爷说,如果乖的话,每月都会赏钩蕈,以解馋意。但我是新来的,憋了几天,实在忍不住了…”

难怪莲山上的奴隶如此木讷,原来是被心瘾控制着。阿九了然于心,默默看向眼前之人,这双眸子充满信任,明显涉世未深。一如明月澄亮,不染纤尘。

阿九又道,“谢谢。”

“那钩蕈…”

阿九颤了下唇,他记得阿宋说过,‘心术不正者’必处极刑,五指不由得捏紧。不能怪他,是这奴隶自己心术不正,也不能怪他的,对吧?

阿九咬紧牙,平静的喊来了巡山的匪盗,仔细说明原委。小奴隶一直看着他,双眸却由原先的明亮,渐渐黯淡下去,难以置信的舞动双手,瘦弱的身子抖如寒蝉。

阿九本以为匪盗会将小奴隶带走。谁曾想,一刀飞出,当场血溅三尺,碎肉挥洒。这小奴隶就在他的面前从中间裂开,被劈成了两半。

“你做的不错,钩蕈是不可多贪之物!这畜生胆大包天,真该死!”

阿九茫然点了点头,捂住嘴,几欲呕吐,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在一棵大树下吐得七荤八素。他擦尽嘴边污渍,踉跄的冲回猪圈,忙乱的摸出宣纸和炭笔。

‘习惯就好,这种事习惯了就好。那他会来找我么?我做到了,他会来么?我不想等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连睡觉都不安稳。’

又过几天,阿宋依旧没有出现。阿九疯狂在纸上写着,每次晃过神时,瞅着满纸密密麻麻的字迹,却完全看不清写了些什么。

他搂住双肩,冷汗如雨,腹诽道,难不成是因为这种程度还不够,阿宋不满意?他越琢磨,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这日,阿九外出洗衣,猛然间看见河边躺着一人,半个脑袋都浸在河里,很是狼狈。他心一跳,走近看了眼,竟是玉蝶。

四周无人,阿九犹豫再三,还是踱步上前探了探玉蝶的鼻息,呼吸平稳,一眼望去没有明显的伤口,看来并无大碍。

“玉蝶?”

“哥…哥…”

阿九只听见玉蝶念‘哥’,其余的呢喃皆听不清楚。他无奈摇头,费力将玉蝶扛起,找个干净的位置让他平躺下来。

他轻轻掀开玉蝶的衣袖,讶然一惊,触目是一条血淋淋的刀痕。他的第一反应是玉蝶又被殴打了?但细细看了一下,伤口似乎不太对。

父亲曾说过,若是他人砍伤,伤口较深,且因躲避而导致伤口不规则。玉蝶的伤却并非如此,不深,只是细长一痕,看起来狰狞可怕,实则无所害处。

阿九面容微阴,玉蝶的伤是自己砍的!他身处莲山,本就多难,为何要砍伤自己?是在躲什么人、还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不知不觉间,阿九眼神变了,不动声色的触碰了一下玉蝶的额头,他正发着烧,小脸儿也苍白得可怕。伤痕虽假,生病却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