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急什么啊。”陈晓云道。

张杨端着酒杯杵在原地,尴尬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同时疑问又泉涌般在脑子里弥漫开,还没等开口问,老头就把他推挤进人堆里,往大厅门外走。

张杨惊讶的看苏城,大笑着使劲一捶他肩头:“这么快!行啊你!恭喜你们了哥们儿!”

张杨展开那卷皱巴巴的粮票,里头有25市斤,05市斤,都是这些年爹妈舍不得吃攒下来的,说是平时苛待些也无所谓,攒足票子就觉得踏实,能以备不时之需,万一再像刚搬屯子那会儿,自己也能有法子解救自己。就是离家到省城那会儿,张杨也只带了十市斤,还嘱咐爸妈,要是用完了就写信问家里要,不写就是够用。因为他知道,每人每个月就二斤半的粮票,要是自己就这么伸手拿了,父母在家肯定不够吃,要是用攒的票还好,就怕二老舍不得,宁可饿着肚子等下个月的粮票,也不愿意动柜里存的那些。

炕席藏不住,内兜又破了没针线缝,没办法,只能换个保险的地方藏钱。可这土坯房就这么大,大通间式的从灶台往里瞅就能看见炕,屋里除了大立柜和矮桌以外也没别的家具了。墙根的地洞倒是不少,只是那都是耗子的过道,藏里头就等着辛苦钱被啃成破纸片子吧。

不过好在张杨的户口还在老家,他也头一次为此感到庆幸——户口还是在家的好,自己过得苦些无所谓,好歹口粮能按月分到爹妈手上,不然家他们的日子恐怕更要过得紧巴巴。

回信很短,只有不到半页纸,是在绿田字格的练字本背面用铅笔写的,说家里一切都好,秋收时你老姨一家来帮忙,也没造什么罪。天马上就要下霜了,要多穿衣服,新被褥还没做好,等做完了就给你寄过去。下边有一块涂掉了的地方,隐约能看见“你爸挺惦……”几个字,连着涂抹的后头嘱咐他,出门在外不能麻烦别人,不能欠人情,要知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行事要在心里想的清清楚楚之后再做。

韩耀唱《一剪梅》特别好听,张杨就非常想看看那个电视剧,可惜他们没有电视那贵玩意儿。

张杨听这话就乐了,道:“庄哥你别介,我是没见过嫂子,但是看你这衣服洗的透亮十分的,我就知道嫂子错不了,好着呢。长得好看有啥用,早晚都得老,不如踏实能干来的实在。”

张杨只等了不到五分钟,就看见苏城从道旁的胡同里跑出来,笑着朝他挥手,“诶!吃早上饭没有?”

说着,他搓掉手上的干泥巴,把花盆破了的地方全转向朝墙,从前面乍一看都跟新的一样。

张杨:“……”

那男人忽然惊讶道:“你搁脚走到城南的?”

人家连眼神都没偏,是不是不太愿意跟我说话啊……张杨心下想,便有些尴尬。

张父听完拿扫帚狠抽了他一顿,第二天天不亮就把他连同书包踢出去,指着他眼角通红的喊:“我跟你妈就是拿命换钱也得供你上学,再他妈扯王八犊子你就滚吧,还想种地,老张家没有你种的地!”

韩耀靠在扶手栏杆上,冷冷瞥了他一眼:“把脚拿开。”

老袁一滞,装傻:“啊?”

韩耀转开视线,沉默。

老袁斜眼轻蔑的瞥他,嘴里无声骂了句,操。

沿途一路水雾模糊,行人弓缩着脊背快步走,口鼻呼出冷凝的白雾。韩耀不语也不动,垂下眼睑,如同蛰伏野兽的目光收敛。

真他妈冷……

小孩儿自己在家烧炕,别再把火墙引炸了……

事实证明,韩耀多虑了,因为张杨根本就没有烧炕的闲功夫。

春节在即,师哥师姐都要回家过年去了,老金爷子手底下没徒弟,整日里可着张杨折腾。

省越众多老艺术家中,老金头是出了名的疼爱徒弟,平时稀罕的没边没延,让别人门下的学生看着都妒忌;而一旦到学戏的时候,老金头又比任何老师都下得去狠手。不管是谁,只要有丝毫懒散,巴掌宽的木头教尺直接带着风招呼上去,二话没有就是个揍。剧院里三天两头能见着小年轻捂着胳膊和后背嗷嗷跑,一老头在后面气喘吁吁,边骂边撵。

张杨是老金爷子报以期望最重的学生,对他自然也最为严厉,四功五法基本功的学习和练习都紧盯着,不容一丝放松懈怠,尤其是唱功。越白里说话唱词一水儿全是平舌音,也不分前后鼻音,更别提还有七个音调。老金头让他每天早上边撕腿边念白,还给他选了两段小戏练舌头,到中午吃饭之前就站在没开灯的大舞台上,对着底下成排连片的空座位唱,唱错一个音,挨一个板子,什么时候全对了再吃饭。

张杨要从零学起,天天难得抓耳挠腮,越白念不明白,东北话也快说不清楚了。

熬过百般折磨的白天,张杨晚上坐电车也不能像前些天那样打盹,怕睡死过去耽误下车,好不容易强睁着眼皮爬回破屋,直接往炕上一倒,不脱棉衣不洗漱,晚上饭也省了,歪头就呼呼睡。

只是,即便这么合衣将就着入睡,张杨也不能一觉睡到天亮。

张杨长到十七八岁,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自居住。原来在家时有爹妈,到省城了有韩耀,就是来省城的火车上,周围也是一堆男女老少,认不认识先不说,好歹身边有人气儿,有说话的声响。

现在,是真的只剩他一个人呆着了。

原来嫌小的破土房子立刻空落起来,甚至桃酥叫一声都隐约能听见回音。没烧火墙的屋里像地窖一样冷,隔着棉衣也能冰的人脊背发麻。

张杨总是睡不到后半夜就给结结实实冻醒过来,吸着鼻涕到院子里抱柴火烧炕,铺被

褥,可是等一切收拾妥当后,前半夜最困乏的劲儿早已经过了,醒来后再躺回温暖的被窝里,也不能马上入睡,脑袋里总能喷泉般涌出无数东西,戏词,调子,折子戏,老师的骂声……白天的焦头烂额充斥在脑仁骨缝里,挥不走,滤不掉,变成了夜晚的魔障,钻进他梦里一遍遍重复。

有时候实在太累,刚要迷糊着睡过去,心里又惦记起安全问题。

以前他睡觉挺实,从来不担心家里遭贼什么的,一是确实没什么可偷的,再就是因为韩耀在家。现在他自个儿睡觉,胆子立刻就毛了,只要门外积雪压断树杈发出轻响,或是窗户上影影绰绰晃过影儿,张杨就会惊醒,立刻跳起来警惕的盯着大门。

张杨怕自己瘦胳膊细腿的打不过贼,还做了个防身工具——把掏炉灰的铁钩子扳直,变成一头尖的铁钎,晚上睡觉放在手边,有动静即刻就能操起来捅人,跟宝剑似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睡不好觉。

打从韩耀出门开始就晚晚这么折腾,一到后半夜死活就是睡不着,瞪着俩眼珠子,脑瓜里一会“洞房悄悄静幽幽,花烛高烧暖心头”,一会“大雪飞寒气入心,腹中饥苦楚难忍”,桃酥打个哈欠就跟神经病似的蹦起来。

熬到第五宿,张杨实在挺不了了。他觉得,既然躺下也睡不着,瞎想事情还烦得慌,不如干点儿活。于是——

快过年了,得赶紧给爸妈写信汇钱。

屋里得扫尘擦灰。

趁雪化之前把院子扫出来。

墙角耗子洞全堵上,让你们丫的跑。

墙上和顶棚报纸都黄了,全糊新的,亮亮堂堂像个过年样子。

诶呦我去,这耗子还他妈在上头絮窝了……

就在这天半夜,韩耀从常州回到省城,跟老袁确定了来年跑买卖的时间和地方后,坐彻夜的拉脚三轮车回城南。

他钻过大水泥管子,抬头一看,屋里竟还亮着灯。灯光透过窗上的霜花变得暖盈盈,韩耀笑着摇头,心说小崽子大晚上的还不睡觉,这是知道我要回家啊……

可是当他走到门边时,却听到屋里传来“扑哧”“扑哧”的诡异声音。

韩耀一听这动静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唯一反应就是家里进来人了!

卧槽小孩儿就自己个在家啊!

大惊之下,韩耀撸袖子抬腿上去一脚踹烂木门,登时就冲进去喊:“张杨!!!”

屋里一片狼藉,张杨拎着铁钎子攀在大立柜上,见是韩耀,立刻大笑着蹿下地跑过去,“哥,你回来啦!”

“你……”韩耀看着他身后地面上的血,后背冷汗哗哗往下淌,扳住他肩膀问:“你没事吧?卧槽咱家这是咋的了?这他妈谁的血啊这是!?”

张杨一愣,继而反应过来,挣开他道:“没事没事,哥,我这不是打扫卫生么。”说着,他伸直胳膊用铁钎在千疮百孔的顶棚报纸上划出一道大缝,然后成片成片的黑色物体顷刻间倾卸了满地,吧唧吧唧砸在水泥地上,立柜上,炕沿上,窗台上,桃酥的脑袋上,毛烘烘铺的满地都是,有的仰着一动不动,有的还痛苦的抽搐两下,蹬个腿儿什么的。

张杨穿起一只递到韩耀面前,炫耀:“看!都是我捅的!”

一箭穿心的胖老鼠痉挛着朝韩耀伸出前爪:“吱……”

韩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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