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黄土啊黄土,黄土地人不就是这样?芙能明知不是有柱,却是自己允了,把一个好端端的女儿身子,付与那不明不白之人,就是这个道理。人生在世,大凡难就难在固守心性这一条上。心性动了,即就有万千个明白,万千个决心,也抵不住那心性深处欲念的蹿动。何况是这花红世界,小儿呱呱坠地下来,立刻便分男辨女。再长大些,且不说自身的体会觉悟,用村里庞二臭那一路人的话说:“灯吹了,我不干乃事,再有啥干的!”这也是黄土地人唯一欢悦和动情的地方,只有到这种时候,他才觉得活得值了。因此,少辈子人耳濡目染,自是跟着心性难守,常有那不到年龄,便做出一些张致来的。大千世界统归一理。多少正人君子,贞淑女子,撕下面皮,难说有几位能抵赖掉内心深处的欲念。芙能乃一乡村女子,没得到过什么圣人点化且不说,却又经有柱多方挑逗,心性混乱已是实情。此时此刻,竟怪不得她。回头朝近处说,如今那水花,明明白白被张法师诓骗着奸了,身下却是心满意足,竟将自己一生的私情都与那张法师联系,此便又是证实了这番道理。

吕连长郑重地说:“根盈刚才反映,”说着指指根盈,根盈点头,吕连长接着说:“今黑在饲养室闹神哩,请了东沟的法师。”季工作组只觉稀奇,忙问:“法师是啥人?”吕连长说:“搞迷信那一套,目的只是诈骗钱财。”季工作组说:“那你为何不抓?”吕连长说:“我想抓,但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待他今黑作法时,立刻抓住。”

按理,平常自个儿走路也没啥,但此回黑女却有些胆怯了。排村子找二臭,不见人影。最后只好壮了胆子,自个儿朝回走去。一路心虚步紧,太阳没过端晌,回到了家。去饲养室给大说了,大点点头,满意地说:“明白了,快回去协你妈做饭去。”黑女想,这张法师到底是啥人,让大这么当事?

叶支书悟到自己口气重了,忙转脸面向婆娘,放缓口气说:“嫂子你甭怕,季工作组这人是面硬心软,最好服侍不过!”婆娘说:“那就好。人家季工作组咋说,咱就咋来。再说我们还沾点亲戚,远近总是一家人。自家人照顾自家人,如果都照顾不好,对旁人还再咋说?”叶支书点头道:“说得有理,就这么办。等会子他醒来了,就说我和吕连长在大队部等他。”富堂婆娘会意。叶支书和吕连长相视一笑,回头吃那半茬子酒饭。

叶支书说:“革命要革,饭也要吃,不吃饭哪有精神革命?”说着,和吕连长连搀带架,扶着季工作组出了大队部院,三人一起向叶支书家走去。

却说自打花母马生下马驹,黑女大一直为此忙个不歇。小马驹一身雪白,俨然是个神物,灵醒得出奇。大概自觉得腿旮旯有那么件玩意儿,没事干就在它母亲身上胡趴乱蹭。游荡时见了穿花衣服的妇女,也排村子追赶,吓得女人边跑边叫救命。黑女大进饲养室,也是不敢穿戴颜色鲜亮的衣服头巾。一日天黑,黑女大找着队长海堂,说:“队长,恐怕咱队里添下这马驹,且不是一件好事。”海堂问:“咋哩?”黑女大说:“你不晓得人都咋说,古时候唐僧西天取经,骑的就是一匹白马。如今咱队上养下这物,无论是神是妖,总算一怪。”海堂说:“那都是老年人的迷信,你还信那事?”黑女大说:“你不信我有事实摆的,昨日天黑,有人看见马驹跑到庙台台上,仰着长脖子对天嘶唤哩,你说这是啥事?起初我也不信,但刚刚我去寻它,庙台上找着,果然像人传的那样,伸长着脖子,一对磁葫大眼朝空瞪着,嘶嚯嘶嚯地叫呢。你看怪也不怪?你且不知,众人一旁看着了,心里无不

这不,有柱在门外蹲了三四个钟点,幸亏被季工作组遇着。季工作组一推门,开了。原来这小雷娃聪明得了得!娃早就悄声将门闩抽了,有柱没觉着,还只捱捱等娃来叫他。娃在窑里做作业,也没说睡,只说没更没点地等下去。

看到这里,季工作组缓和口气,问她:“你是谁家的,我咋没见过你?”

社员们刚坐下,黑女大便立不住了,欲要退下。季工作组及时喊住他道:“你老汉先缓下去,今天,先由你来揭发。你认得立在你眼前的这个人是谁吗?”黑女大说:“这谁不晓得,是杨

那女人似乎已知有人过来,匆忙中佯装一惊,且将铁腿老汉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这老汉做派,铮铮然翘翘然,全然没有那缩头缩脑的凡俗之相,一看便知是个可靠之人。看着看着,哭将起来,边哭便说:“这位仗义的老哥,你是大慈大悲的菩萨,求你给一碗剩饭,我已是三日没进水米,饿得实在是不成了。”

小嘴儿红湿了两边,粉脸儿愁漫到眉尖,玉指儿抻给那炉端;冷啊冷,且看我偎向旁边,谎道一句:美人儿我将炭添,休怪!

二臭一愣。这牌子挂了几辈人了,岂能说摘就摘?正迟疑,一眼瞅着村西头,叶支书吃完早饭,挺胸兜肚,一边剔牙一边朝他这边走来。二臭忙指给来人:“看,我说得对不对?我们村支书,过来了。”来人转过脖子,并没有表现出喜出望外的意思,身体仍旧没动,不慌不忙地从口袋掏出一封公函,啪啦一声抖落开来,捏在手里,一对鹞眼,死盯着那悠晃过来的叶支书。还是叶支书脑子灵光,走着走着,觉着相势不对,二十步开外就改变大大咧咧的步态,三脚两跷赶了过来。也没多问,只是喜眉笑眼接过公函,不待看全便连声喊道:“你是——咱县农机站的季站长!季站长,你来得太好了!太好了!这一向,我们就等你来了!”一边喊一边搀扶起来人,像供神一样,一同向大队部走去。

五四新文化造成了文言和白话的对立和分裂。

他笑了笑,道:“看你这女子憨的,把纸剥了再吃不成?”哑哑大概嫌大害说她憨,生气地拨拉辫子一甩,将手里几块又塞给他,扭着屁股跑回去了。

大害拿着糖,朝她背后说:“这女子咋恁犟!”说着穿过村子,一路上和人打招呼,要人去他家谝闲。

到家中,只见院子雪面上都是脚印,踩踏得草蒿显露,一派凌乱。心想,乡亲们对自己的亲热,竟是有真没假。正欲开门,只见铁锁把着。回过头,又见朝奉拿着大铁钥匙笑眯眯走来。边笑边开门:“来寻你的人太多了,叶支书和几个大队干部也来了。你这是贵人回乡,惊动四邻。”大害听这话,得意地大笑起来。

张进兴老师因黑脸犯事,在饭堂里被几个同事们几句奚落,自觉着失了脸面,几乎等于逃离出走。你知这是为何?其中缘故是这,很久很久以前,准确说那时还未解放。一年的八月十五,镇子上过庙会,黑脸他妈淑贞,提了一篮枣子,当街在卖。正说清静,只见村里的私塾先生,拉着自家的几个小少爷,摇摇摆摆,一串过来。也是老天定下的机缘,少爷们闹着要吃枣。先生无奈,只好问价。淑贞乃是一个浮皮刁钻的女人,到这时候自然知道该咋说了:“张先生,你在我家隔壁教书,我认识你,啥钱不钱的,孩子想吃,拿就是了。”张先生规矩,取出一张花样钞票,称了两斤。几个虎子纷纷抢上,占得手实兜满。淑贞一手把秤,眼见张进兴风流儒雅,一派不凡气势,看着看着,不觉心中贪馋,肚里一阵唧咕,又收下张先生死活要给的票子。常言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自己那打牛腿的男人,窝作不说,和她十多年来,一合一个千金,隔年一个,如今已够五女拜寿了,只看被乡人传为笑柄。她为此事也常和男人拌嘴。如今,见到张先生身边舞乱一群,心下不知该怎么羡慕。只想,这辈子虽不能嫁与这张先生,但能有一个带把儿的小子,在人面前说话,也是另一番光景。卖完枣子回到家中,对男人说起此事,两方又争执起来。男人说女人胎气阴重,女人说男人精少阳虚,又是互相埋怨的老话。至此,谁知这女人心贼了,日间有意无意,测看那张进兴的动静。但遇他走出门,便拿眼光挑他,扭腰子撩他。张进兴虽迂,但时日长了,也能觉摸出几分意思。眼看刚要有点因果,不料八路一来,又是斗地主又是土改,私塾停了,张进兴回到镇上家中,处理自己家务,一晃几年再没见着。直到村里办起小学校,大女儿巧花被催促动员着上学,两人这又才不期而遇。这一见,把这淑贞那几年冷却的心火,又烧了起来。

晚间,和男人郑栓睡下,先是身款话软地将他巴结了几句。郑栓被蒙得晕头转向,直言道:“

你有啥事快说吧!”淑贞脸色红下,说道:“你倒是真想要个小子不要?”郑栓道:“看你说的,咱们给仙姑烧的香能拉一马车了,我想要不想要你还不知道?”淑贞正色说:“是这相,我说出个办法,你不许恼。”郑栓说:“你能给我生个小子,我给你磕三个响头,我恼啥?你没看见我因为没个小子,在人前头面都仰不起来?”淑贞高兴了,厚脸皮道:“那好。”随即将由来是去,如此这般的一席话,透露出来。郑栓果然不恼,竟说道:“只怕人家不借给。”淑贞见男人应允,立马心花怒放,说:“由我想办法,慢慢拢他,这你就甭管了。”郑栓又道:“但再是女子,小心你的葫芦瓢瓢(脑袋),我给你开了。”淑贞也不反感,身子贴了上去,大大方方地让男人舞弄了一番。两厢歇下。

过了几日,葛家庄子的谢木丢约郑栓去商洛贩牲口,这是每年都有的生意,必去没解的。淑贞为他收拾好行装钱钞,打发走了。次日,大女儿巧花从学校回来。母亲问:“你先生好不?”女儿道:“妈,你倒问哪个先生?”母亲自知问得慌了,忙改口说:“妈是问你,上学好不好?”巧花说:“上学好。”母亲这方说道:“那你说,咱该不该谢谢叫你上学的张先生啊?”女儿十二三岁,初晓些人情世故,到这事上,却另有心思。她竟想,若是谢了老师,自己在学校也被重视,受些另眼相看的荣耀,当然喜欢,嘴上说道:“咱咋谢?”母亲说:“我想趁着你大走时割下的一斤猪肉,咱做一顿好饭,请张先生来家吃顿饭,不晓咋相?”女儿道:“能成。”妈说:“你下午到学校,看四下无人,悄声对张先生说,说妈叫他呢,让他天黑来咱家吃饭。”女儿点头。母亲叮咛道:“一定要看清,没人了再对他说!”女儿说:“知道了。”妈又说:“天黑时,先生但来,你带你们个妹子,趁早到东窑睡去,甭搅得先生心烦。”

天黑之前,淑贞手麻脚利,将窑里窑外收拾得一堂光亮。自己也照着镜子,梳妆得满面生春。饭备好了,炕烧热了,单等那可意先生大驾光临。左等右等,等得是月困星乏。急了,迈着金莲小脚,又朝门外跑了三躺,只是没见人影,回到炕头坐下,暗自骂女儿办事不稳。虽听她汇报说,话捎到了,但那张先生允否,并不明白。正生气间,只听院里有脚步声,惊喜中下炕,慌忙打开窑门。张先生一步跨了进来。两厢寒暄一番,端上酒菜果子,由张先生上炕从容食用。

张先生问:“娃都咋去了?”淑贞道:“怕先生嫌烦,都打发到东边窑睡去了。”说着,拿模拿样地给张先生斟酒。张先生也不说推辞,喝了三杯。说着喝着,一方自然是先将他的五位少爷夸奖一番,一方必得是把她那五个千金赞美几句;两个人你来我往,兔狗亲热,酒色交盘,时候已到子夜。张先生探看一眼窗外弯月,假意要走,淑贞急了,说:“先生你缓,我还有话对你说呢。”张先生就等这句,屁股丝纹没动。淑贞这急急撤下盘盏,回头上炕,也没有说一句之乎者也,只是朝那张先生怀里一扑,将滚烫烫脸儿放在他嘴上头。两厢闪烧了几年的阴火阳电,这才得以称意合心。真到交接时候,说来惭愧。张先生虽说是身高马大,心性却是太儒,三下两下便欠身退了。那淑贞却道是奶大胸高,欲望一往过炙,十有八九难尽兴可心。第一夜会战完了,张先生声言他连夜要批改学生作业,耽误不得。只让妇人眼巴巴地看着散了。

自此,但有机会再做,那张先生仍是礼貌往来,欠功夫头,胡乱几下便毕了,全然不如她那身形矮矬的男人郑栓,像做庄稼一般,该锄的锄,该耙的耙,实实在在,一分一厘都不疏忽。淑贞心里灰下,一念求他的种子,再不将炕上的心劲儿付与他了。然而虑事千失,总有一得。一个月后,那淑贞居然发觉身上有了。此时,郑栓已从商洛赶着牲口回来,看到此种情况,心头虽说不快,却也有另外一种期盼,一种欢娱。其后如愿以偿,生下男儿黑脸,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也正值家中修盖,答谢匠人与孩儿满月的喜事一起过。于是呼亲唤友,宴请了几日。张先生自然不能例外,也是以巧花老师的身份相请。一时间弄得是神不知鬼不觉,掩过世人耳目。只是到那张先生图谋重温旧梦时候,那淑贞总是推三阻四,不再与他。众人且想,那张先生一身的秀才脾气,儒生心性,为人极是讲个信义,岂允这样待他?再加上后来隐情逐渐泄漏,张先生更是十二分的恼悔。同事们借机嘲讽于他,质问当初郑栓给娃过满月,答谢他这位善造男娃的能师高匠,为何不对大伙们言语上一声,竟将满桌的酒菜,让他一个人独吞了!他听到这话,能有不逃走的道理?这些年来,眼见黑脸这娃越长越像他了。学校也似乎有意整他,偏让他做黑脸的班主任,上课下课都抬头见娃,心里头不知是啥滋味。几次都想对校长言声,这学校里的书,他是教不成了,随咋说也得换个学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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