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薇语笑盈盈地走过来,站在我们身边,对云深柔声打趣着:“云深跟舅舅这么要好呀。”

靖平风清云淡地一笑:“我没细看就给了云深。她倒是喜欢得很,直说漂亮。”

陈老师给云深补课到将近五点钟,然后孩子说困,我便喂了她两片药,让她睡下了。

她咽下一口食物接着说:“卿亮被请家长啦。我们班主任发现他在谈恋爱,他爸爸就打了他。”

她轻轻“噢”了一声,伸出细白纤长的手掠掠额前的头发,然后又抬眼朝我柔和地笑:“不知您想挑哪一种?通常,红玫瑰表示热恋,粉色玫瑰代表初恋,马蹄莲代表永结同心,风信子代表倾慕……”

过了两秒,她发出一声惊叫,跌坐在地上。

我坐在她床边,抚住她柔滑如缎的长发:“因为爸爸妈妈很爱你,所以对他们来说,你比工作重要。”

“云深!”我两步跨到她身前。

赵倩倩的父亲横我一眼,再回头安慰他女儿:“乖女儿,别怕!你老子我有的是钱和人脉。谁也不敢动你一汗毛!”但声音里已没了太多底气。

“有我在没人能沾得了她的身。可她这会儿哭个不停。我劝不住。”萍姐为难地说。

她先是一愣,还沾着莹亮泪水的脸上瞬时绽开一朵灿烂开怀的笑嫣。

我侧头看去,只见她扭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云深正坐在琴凳上,双眼看着前方,想些什么,见我们来了,就高兴起来。但没等她跨下琴凳,黄老就一把捉了她的双手,问:“云深,这曲子你哪听来的?”

我们就一面做着,一面说话。

云深的下午是在家里和从比利时派来的廷教师一起度过。她要学习礼仪,着装,步态,舞蹈,公众演说等等一个欧洲公主应该学习的所有课程。她的这些课程和教师每三个月更换一次,教师随时向Ann-sophie皇后汇报她的学习情况。而云深在每年寒暑两季学校放假时,必须回布鲁塞尔廷,接受她祖母的亲自检验。这孩子明白能不能让她祖母满意关系到她是否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因此每样功课都学得无可挑剔。

“这点我同意。”我笑着说。

“高兴的。。”云深用稚气的声音回答。

“我保证。”我朝她俯下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算是道别的结束。

我的一生至此,已经历了所爱之人和父母至亲的死亡。我曾不只一次地坐在他们的病榻前,等待与他们诀别的时刻的到来。那种等待,缓慢,痛苦。但那种噬心的哀伤缓和后,我又会继续工作和生活。我有为患者找寻良药优方的职责,有对已所剩无多的亲人的挂怀,还有月夜荷塘边对疏影的思忆。人生于我,起落沉浮,辗转离合,我都尽量以平常心,做能及事,已无少年时的易感冲动和大喜大悲。

我不经思索,林逋的山园小梅便冲口而出:“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念到这两个字,我顿时僵在当场,无法言语。那张我记忆深处的脸浮起来,和面前的云深叠成一张。

我从不信看相算命,但此时一颗心却往下沉。

午饭后,philippe和成碧不得不赶回去继续工作。云深还意犹未尽,我便留下来陪她继续玩。

我知道现在该是让他们一家人独处的时候,就跟philippe打了一声招呼,转身离开。

我走过去,站在她身后,轻唤一声:“云深。”

我向她一笑:“那舅舅给你做个示范。其实很简单,用舌头舔着吃就行。别担心,伸舌头吃东西并不难看。先从冰激淋下面靠近蛋卷的地方舔起,这样就不会流你一手。”说完,在她手里的冰激凌上舔了一口,然后笑着问她:“觉得难看吗?”

“没有。”

我笑她:“你难不成还要让卓正立贞节牌坊?他再不结婚就要被他父母敲破头了。”

对了,她是云深,不是疏影。

一进门,fran&edil;ois便微笑着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提包:“先生一路还顺利吗?”

临行前,我去向rubinstein教授辞行。我们俩在他那有些乱糟糟的公寓里喝酒聊天,从下午到深夜。聊工作,聊政治,聊我们去过的哪里风景最好,哪家餐馆的菜做得地道,大骂学院里沽名钓誉的小人,嘲笑某部媚俗的垃圾电影。

在你的房间外,我看到了已哭得手脚虚软的卓正。他红着眼,把住我的双臂:“她要我和她一起骗你。我便和她在你和众人面前演戏。她要我和她一起骗你一辈子,我做不到。这对她太苦,太不公平。你去看她吧。”

你的舅舅和舅母,我见过一次。都是极贪婪凉薄的人。如今你的治疗每月需要不菲的花费,而且人也需要心的照料,劳累不得。送你回你舅舅那里,无疑是送你上绝路。我的母亲,她平时对你和成碧两姐妹关爱呵护,视若己出。但此刻,却如此决绝无情。

永喆出生在一个显赫的李姓家庭,他的家谱甚至可以上溯到中国唐代的帝王。永喆的曾祖父官封清平世爵,是当时清朝唯一的异姓汉王。永喆的祖父承袭了爵位,又因通晓西文而出任清廷驻法国大使。中国结束帝制后,他和家眷便移居去了瑞士日内瓦。永喆便是这个尊贵门楣两代单传的独子。

她不肯抬头,仍将我搂得死紧。

“这孩子今天不对劲儿。我晚饭时候就看出来了。她睡下之前我还问了她两次,可就是不肯说。我看她大概一直都没睡在等你。这孩子平时又乖又听话,从没像今天这么执拗过。一定是你惹了她。”玮姨在一旁言之凿凿,最后又悠悠地补了一句:“依我看,小动物可都有嗅出危险的本能。”

我无法,只得抱着云深回她房间。玮姨在后面跟着,一直走到云深房门口。

“玮姨,您先回房睡吧。”我对她说。

“不行。我还没审你。”玮姨一脸认真。

面对着同样执拗的一老一小,我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向玮姨求饶:“拜托,玮姨。您就别添乱了。我得先把这小执拗安顿好了。您明天再审我吧,除非您今晚真不让我睡了。”

玮姨叹了口气:“好吧。不过别弄得太晚,你们俩明天一个要上学,一个要上班。”

当她转身离开时,我听到一句极轻的绵软苏白:“这两个小冤家。”

云深松开手,让我把她塞回被窝里,但又从被子里伸出两只小手,攥住我襟前的衣服,一双乌亮莹润的大眼睛紧张而惴惴地看着我。

我一手盖在她拽在我前的两只小拳头上,另一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和声问道:“云深是有话要告诉舅舅吗?现在没别人了,说吧。”

她长长的睫毛向下一沉,再怯怯地抬起来,深吸一口气,终于开了口:“靖平,陈老师好看吗?”

我一愣。让她沉默了半个下午,晚上又睡不着觉的问题就是这个吗?人真是奇怪,连稚嫩的孩子也不愿意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地位受到威胁。

我看着她在灯下如初生新荷一样的小脸,轻轻用手抚上去,对她微笑着说:“对舅舅来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她编贝样的牙齿咬住菱角般的下唇,笑意已在小脸上溢开,但转眼又像想起了什么,脸上又挂满了担忧:“但是你也跟她很好,是吗?”

她这孩子气的用语逗得我禁不住乐了,也拿陈薇语今天调侃她的话送她:“我跟她好是假好,跟你好才是真好。”

她终于放了心,开颜地笑了,看得我有片刻的失神。

我把她两只小手放好,将被子掖在她颌下,然后将被角拉过来,轻轻盖住她的耳朵–这是她睡觉时的习惯。

“赶紧睡。你明天要早起上学。今晚已经睡不够了。”说完我关上了床头柜上的小灯。

“靖平,”她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那你跟谁最好呢?”

静默一秒,我回答她:“我和你最好。”然后俯身在她额上安慰地一吻,起身走出去,轻轻带上她的房门。

我放轻脚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家里人应该都睡了,四周一片静怡。初秋的月光带着竹影和远处隐隐的虫鸣投在走廊的木地板上,温和,纯净。

云深的提问都是孩子话,等她大了也就不当真了。

然而我的回答呢?我自己把它们当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