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皇上!微臣惶恐!”云唤举着酒杯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有人与我说过……”

“城西的云莲散。”

“你当真要给云晋言用蓝颜草?”沈墨摆弄窗边不知何时养起的花草,抬头看了一眼进门的黎子何,扬眉问道。黎子何面色不变,入门坐在桌边,沉着倒了杯茶,半晌,不屑笑道:“不是我是否给他用,是否用这毒,决定权在苏白。”

黎子何对上沈墨的眼,本还坚定的目光,突然弱了下来,沈墨的说法有理,平西王的势力,怕是朝廷之外最让云晋言忧心之事,他若有心针对沈墨,即便不正面对他下手,也会对自己下手,这皇宫,不宜久留,只是……

云晋言扫了一眼奏折,放在一边,脸上笑容愈发莫测:“那,放他一条生路。”沈墨的势力,未有想象中厉害,而且,好似有了更有趣的法子……对付他……

“小姐,小姐呢……”姚儿目光突地迷茫,紧张地四处张望,脚下踩到瓷片,好似一点痛觉都无,屏风前后,衣柜内外,看了个遍,又哭起来:“小姐……小姐你刚刚不是来了么?还是不原谅姚儿对不对?所以藏起来了?小姐……”

和我呆在一起最久的人是郝公公,他不知从哪里弄来食物给我吃,冬天会记得替我加被褥,换下的衣服,也不知被他拿到哪里,下次过来,又干净了,他还会教我写字,教我很多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东西,只是我不太敢亲近他,因为他很少对我说其他的话,即使说话,也很恭敬。

一一,原来,冯爷爷临死之前的“一”,便是指的这个孩子。

姚妃挣了挣,未挣开,便也作罢,只是笑着,看着苏白脸上的伤口快慰笑着。

“你是想问,当年季后腹中胎儿?”沈墨稍作猜想便明白黎子何的用意,这几日她心事重重的模样,没想到竟是存了这样的念想,沉声道:“若是想问她,那孩子,不可能还在。”

知道太多事情,是会被人顾忌的,黎子何起身便欲退下,被姚妃一声喊住:“退下作甚?依本宫看,皇上现在还未醒呢,倒是外面那些个不相干的,大半夜杵在这里,扮鬼给人看呢?”

苏白刚好挽起长发,捋了捋长袍,见黎子何和魏公公,连忙迎上,正欲开口,魏公公退在一边,黎子何跪地行礼道:“臣黎子何参见白贵妃,贵妃娘娘万安。”

沈墨身子抖了抖,手上的绷带掉在地上,暗部,当年他爹,平西王谢千锵察觉到先帝对他起疑,唯恐哪日被先帝扣个罪名夺了性命而沈墨无所依,秘密培养了一批死士,任务便是保护沈墨。沈墨十二岁时便接手暗部,十五岁那年离开西南,从此未再多管,如今谢千濂手下的雇佣兵将领,多是出自暗部,这次潜入云都的万名精兵,同样来自暗部。

“臣以为,这其中定有误会,求皇上开恩!”黎子何再磕一头,言辞恳切。

“冯管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墨……我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与他说……”

黎子何本以为就他师徒二人悄悄离宫便好,哪知同沈墨出了宫门,便看到整整齐齐的两列御林军,几百人的队伍竟都是在等他们,前头空出来的两匹马,显然是留给她和沈墨,黎子何瞥了一眼沈墨,这阵仗,好似也在他意料之外。

殷平一事,因为殷奇突然主动站出,一改先前说辞,道他身上那条手帕,乃自己向郑颖所讨,恰好送给殷奇,因此在他身上不足为怪,并自责管教无方,许是殷奇醉酒,自己掉在湖中。

“那好,以后这里这里这里,全是黎儿的桃花。”

想想也是,冯爷爷虽说爱酒,可也不会不分场合醉酒闹事,刚刚那醉酒的模样,的确有十分真,若非沈墨提醒,她也看不出来是装出来的。

说着起身,推动轮椅前行,抬眼左右打量后院,好似除了他二人,再无旁人,诺大的花园显得有些空荡,绕花园而建的房间倒是不少,可间间房门紧闭,不似有人居住。

想不透便不想了,这不是她目前该关心的事,黎子何沉住心神,还是先走好眼前的路,看好姚妃带着她去冷宫作甚。

沈墨仔细看着黎子何,安慰的笑意在脸上缓缓荡开来,让黎子何久悬的心慢慢落地,只要挑起郑顾两家的争斗,云晋言必定找借口削掉顾卫权的兵权,他们再找机会煽动军心,一旦内乱,云晋言这皇位,便不牢靠了。

“谢皇上不杀之恩!小女刁蛮善妒,实不配侍奉皇上,皇上网开一面,饶她一命,臣愿万死以谢恩!”

宫门恰在此时大开,明黄的“云”字大旗率先飘出宫门,刚刚的喧闹之声戛然而止,众人跪地,山呼“万岁”,唯有人群中央的那个瘦小身影,寒风中孑然而立,盯着那抹明黄巍然不动。

突地一阵敲门声,拉回黎子何的思绪,她起身开门,是同期的医童,恭敬站在门外道:“外面有人找。”

沈墨像是料到她的回答,轻轻一笑,道:“你以为,我入宫只是为了帮你?”

云晋言的语气很随意,却透着毋庸置疑的肯定,黎子何未料到如此顺利,仍是立马反应过来,重重磕头道:“谢皇上恩典!”

那夜大雨倾盆,她得知云晋言在妍雾殿,瞒过姚儿只身赶到妍雾殿,那夜,是身为季黎的她最后一次哭,哭得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她哭着喊云晋言的名字,哭着说他们曾经的誓言,哭着求他出来见她最后一面,只是,回答她的永远只有轰隆雷鸣和不绝于耳的雨水哗啦,还有小橘得意的冷笑。

云晋言扯开龙袍,面无表情,却仍是弯腰打算扶起姚妃。

“黎子何见过娘娘。”

想起那个孩子曾经拉着她的手:“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曾经将她护在身后大喊:“不许你们欺负她!”曾经用手擦掉她脸上的灰尘:“以后你扮作男孩子,跟我一起,我来保护你!”曾经紧紧抱住她:“你们要打就打我!我替她受了!”

“小兄弟,我看你也是死里逃生吧,既然躲过一劫,又何必再往刀口上撞?趁早离宫安生点过吧。”郑颖狠狠瞪了一眼黎子何,若非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带他出宫,又听闻沈墨日前进宫,定容不得他走出这丞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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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娘娘厚爱。”

黎子何初时只觉得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好似要再次崩裂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绷紧,接着一股暖流由上到下浸软疼痛,跟着暖流入心,浑身舒适温暖,早已疲乏的身子这才完全放松,顾不得背上偶尔的刺痛,意识逐渐模糊,又睡了过去。

黎子何摇头,只知道沈墨医术精湛,却不知晓具体精湛在哪里,往日她随他下山看诊,也都是些比较普通的病症,接骨一类,还真未见他做过。

殿外满天星斗,凉风阵阵,沿廊有掌灯,路还算好走,黎子何低首快步离开。只是三日时间,还不足以让云晋言对粟容花种产生依赖,就算是昏迷,只要离开勤政殿,在其他地方修养几日,凭着他过人的意志力,是可以痊愈的,今日这种情况,只需开窗让云晋言略有清醒便好。

黎子何点头,绕过沈银银有些僵硬的手臂,入到房内,便看见郑韩君正坐在桌边,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对着黎子何笑笑。

蓦地挂起一阵微风,夹杂着淡淡的药香,所到之处那片血迹渐渐退散,黎子何仿佛触到温暖,多一点,想要再多一点温暖,想要抓住那风,手中虚无,想要留住那药香,风过香散……

“殷公子还未走啊?哎呀,还真下雨了!”药童一眼瞅到外面果真淅沥飘着小雨,顾不上问及其他,连忙放下扇子跑出去收草药了。

“他忘了,皇上可没忘,要么当初你就不该凭着裴银银的身份入宫。”

“嗯。”黎子何随口回答。

“大人可否先应允子何?”

身后马上有两名太监出来,将他拖走,只留下刚刚磕过的地面一片血红。

黎子何的脸在看到冯宗英的瞬间柔和下来,垂首不语,任他吼骂。李御医一看,糟糕,今日真不是个好日子,看诊被人砸,出门碰到皇上,冷清的医童突然变冷脸,还赶上脾气火爆的院史大人怒气冲天,只好认命地跟着黎子何在一边站着。

众人顿时噤声,不止因为冯宗英说过这句话,还因为黎子何此时脸上的表情,尽管与平日一样面无表情,却有一种难言的魄力,无形给人施压一般,让人不敢反驳。

“自己进去吧,看着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动手就是。”

啪!

黎子何转身,再见也无话可说,徒增尴尬而已。

黎子何暗自嗤笑自己,是呵,低着头作甚?如今他也认不出自己。

的确,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与沈墨年龄相当,更多的时候把他当做一个医术高明的朋友,甚至连朋友都不算,若说得直接点,是利用,利用他的一身医术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沈墨关心她时她会感觉到暖意,教导她时她会感激,研究出新的药性时她会佩服,但那些都是转瞬即逝的感触。

云潋山的夏天很是凉爽,几乎感觉不到暑气,阳光却很充足,黎子何百年不变地在地上铺上刚采下来的草药,拍了拍两手准备进屋看书。“师兄,今晚记得吃饭哇!”沈银银冲进后院,抱住黎子何的手臂,大眼眨巴眨巴的讨好看着他。

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与其说是郑颖毁了小梧,不如说,是她自己……

眨了眨酸疼的眼,黎子何轻声道:“倘若我说……真的可以救你出去,你还会……这么选择么?”

“倘若?这世上没有倘若。”暮翩梧始终背对黎子何,声音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冷意,黯沉的光线,勾勒出削弱的肩背。

黎子何自嘲地笑,踏出的步子好似无比沉重,在第二次见到暮翩梧的时候,他便已经做出了选择不是?难怪那夜云晋言特地宣她诊脉,难怪他故意握住她的手,说堪比女子,难怪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探……原来,他早就从暮翩梧嘴里知道自己是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