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在院子里大哭着。

女孩。

我跑;我绕着人跑;钻着人缝跑。跌倒后;连滚带爬;几乎被肖下唇手中梭镖刺中。梭镖刺到冰上;冰屑飞起。他也跌倒了。我爬起来继续跑。他爬起来继续追。不时地撞到人身上;女人;男人。——这熊孩子;撞什么呢!——啊!——救命啊——杀人啦——一支正敲着锣鼓行进的队伍被我冲撞得乱了鼓点——几个头戴高帽的坏人将帽子掉在了地上——我从陈鼻的爹陈额、陈鼻的娘艾莲——从袁腮的爹袁脸——他也成了“走资派”——身边绕过去——我从王脚身边冲过去。我看到了母亲的脸;听到了母亲的惊呼——我看到了我的好朋友王肝——我听到身后一声闷响;接着是肖下唇的一声惨叫——事后我知道;是王肝悄悄地伸出一条腿;使了一绊儿;让肖下唇前扑;嘴啃冰面;嘴唇磕破;门牙未磕掉算他幸运。肖下唇爬起来试图报复王肝;但王脚把他震慑住了。王脚说:肖下唇你个小杂种;你要敢动王肝一指头我就挖出你的眼珠儿!我们家是三代雇农;王脚说;别人怕你;老子不怕你!

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在这个时刻;将手中那张花花绿绿的传单递到姑姑手里。

我们的眼泪也都跟着流了下来。

我们于老师是有文化的人;竟然也入乡随俗地给她的儿子起名为李手。李手后来以优异成绩考入医学院;毕业后到县医院当了外科大夫。陈鼻铡草时铡断了四根手指;李手给他接活了三根。

爸爸;盒里是什么东西?

我无言以对;泪水流进乱蓬蓬的胡须里。

爸爸;俺娘呢?俺娘哪里去了?

你娘到北京去了……我说;过几天;我们就去北京找她……

爷爷乃乃也去吗?

去;都去。

父亲和母亲在院子里割锯;分解一块柳木板。木板斜绑在一条长凳上;父亲站着;母亲坐着;一上一下;一来一往;锯子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锯末子在阳光中飞散。

我知道父母分解木板是要为王仁美做一口棺材。尽管我们那儿已经实行火葬;但公家并无设立安放骨灰盒的场所;人们还是要把骨灰埋葬;并堆起一个坟头。家境好的会做一口棺材;将骨灰倒上;把骨灰盒砸碎;家境不好的;就直接将骨灰盒埋了。

我看到姑姑垂首而立。我看到父亲和母亲悲愁的脸;看到他们机械重复的动作。我看到与姑姑同来的公社书记、小狮子;还有三个公社干部;他们将一些花花绿绿的点心匣子堆放在井台边。点心匣子旁边还有一个湿漉漉的蒲包;散发着咸腥的气味;我知道那是一包咸鱼。

想不到发生了这样的事;公社书记说;县医院专家小组前来鉴定了;万主任她们完全是按c作程序办事;没发生任何失误;抢救措施也正确得当;万医生还抽了自己鲜血为她输上;对此;我们感到非常遗憾;非常沉痛……

你不长眼吗?父亲突然暴怒了;他训斥着母亲;不是有墨线吗?锯口走偏了半寸;你还看不到;你还能干点什么?

母亲爬起来;嚎啕大哭着进屋去了。

父亲扔下锯子;弓着腰走到水瓮边;抄起水瓢;仰脖子灌水。凉水沿着他的下巴、脖子流到他的胸膛上;与那些金黄色的锯末子混合在一起。喝完水;父亲走回去;一个人c起锯子;猛烈地割起来。

公社书记和几个干部进了堂屋;对着王仁美的骨灰盒;深深地鞠了三躬。

一个干部将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锅台上。

书记说:万足同志;我们知道;无论多少钱也无法弥补这个不幸事件带给你们家的巨大损失;这五千元钱;聊表我们一点心意。

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说:公家出了三千;剩下两千;是吴书记与几位公社领导出的。

拿走;我说;请拿走;我们不需要。

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书记沉痛地说;死去的不能复活;活着的还要继续革命。书记说;杨主任从北京打来电话;一是表达她对小王的哀悼;二是对死者家属表示慰问;三是让我转告你;你的假期延长半个月;把死者后事料理完;把家事安排好再回去。

谢谢;我说;你们可以走啦。

书记等人;又对着骨灰盒鞠了一躬;然后弯着腰走出房门。

我看着他们的腿;看着他们或肥或瘦的臀部;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

一个女人的嚎哭声和一个男人的叫骂声从胡同里传来;我知道岳父岳母来了。

岳父手持一杆翻场挑草用的木杈;大骂着:你们这些杂种;你们赔我的女儿!

岳母挥舞着双臂;挪动着小脚;好像要扑向我姑姑;但自己先跌倒了。她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嚎哭:我那可怜的闺女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你走了;撇下我们可怎么活啊……

公社书记向前;说:大爷大娘;我们正要到你们家去;这是个不幸事件;我们的心情也非常难过……

岳父用杈杆捣着地面;狂躁地叫着:万小跑;你这个混蛋;你给我出来!

我抱着女儿走到岳父面前。女儿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将脸藏在我的腮旁。

爹……我站在他的面前;说:您打我吧……

岳父高高地举起木杈;但他的手在空中僵住了。我看着他花白的胡须上点点滴滴的泪水;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岳父扔下木杈;呵呵呵呵地哭着;蹲在地上;说:好生生的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让你们给祸害了……你们造孽啊……你们不怕天谴吗……

姑姑走上前;站在我岳父岳母之间;垂着头说:王家哥嫂;这事不能怪跑儿;怪我。——姑姑仰起脸来——怪我责任心不强;没来及时普查育龄妇女节育环放置情况;怪我没有想到袁腮这坏种掌握了取环技术由文人书屋整理;怪我没把仁美送到县医院去做手术。现在——姑姑看着公社书记——我听候上级处理。

结论已经有了嘛;书记道;大爷大娘;我们回去就研究你们两位的抚恤问题;但万医生没有错;这是个偶然事件;是你女儿的特殊体质决定的;即便送到县医院去做;结果也是这样的。另外——书记对着拥进院里来的人和胡同里的人高声宣布:计划生育是根本国策;决不能因为发生了一起偶然事件就改变政策。那些非法怀孕的人;还是要自动地去做人流;那些妄图非法怀孕的人;那些破坏计划生育的;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我也毁了你吧——我岳母一声疯叫;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捅到了我姑姑大腿上。

姑姑伸手捂住了伤口。血从她的指缝里哗哗地流出来。

几个公社干部扑上去;把我岳母按倒在地;将剪刀从她手中夺出来。

小狮子跪在姑姑身旁;打开药箱;掏出绷带;紧紧地扎住伤口。

公社书记说:快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不必!姑姑说;王家嫂子;我为你女儿抽了;现在;你又捅了我一剪子;咱们血债用血还清了。

姑姑一活动;血从绷带里渗出来。

公社书记怒吼着:老太婆;你太不像话了!万主任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要负法律责任!

我岳母见我姑姑满腿的血;大概是有点怕了;手拍着土地;又哭嚎起来。

不用怕;王家嫂子;姑姑说;即便我得破伤风死了;也不用你负责。姑姑说;我要感谢你呢;你这一剪刀;让我放下了包袱;坚定了信念。——姑姑对着看热闹的人说——请你们给陈鼻和王胆通风报信;让他们主动到卫生院来找我;否则——姑姑挥动着血手说——她就是钻到死人坟墓里;我也要把她掏出来!

第三部序

亲爱的杉谷义人先生:

今天是元旦;新年第一天。从昨天傍晚就开始下雪;现在还在下。室外已是白雪皑皑;大街上传来玩雪的孩子们的欢笑声。我家楼前的杨树上;有两只喜鹊在叫;喳喳的叫声里;仿佛充满了惊喜。

读罢您的回信;我的心情很沉重;因为想不到我的信会让您严重失眠;身体受到摧残。您来信中对我的慰问让我感动。您说读到王仁美去世时流了眼泪;我写到她去世时也是热泪盈眶。我不抱怨姑姑;我觉得她没有错;尽管她老人家近年来经常忏悔;说自己手上沾着鲜血。但那是历史;历史是只看结果而忽略手段的;就像人们只看到中国的万里长城、埃及的金字塔等许多伟大建筑;而看不到这些建筑下面的累累白骨。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中国人用一种极端的方式终于控制了人口暴增的局面。实事求是地说;这不仅仅是为了中国自身的发展;也是为全人类做出贡献。毕竟;我们都生活在这个小小的星球上。地球上的资源就这么一点点;耗费了不可再生;从这点来说;西方人对中国计划生育的批评;是有失公允的。

近两年来;我故乡的发展变化很大。新来的书记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年轻人;留美博士;有气魄;雄心勃勃。据说要在高密东北乡胶河两岸大开发。许多庞大的工程机械已经隆隆开进。用不了几年这里就会发生巨大变化;你上次来看到的风景可能会荡然无存。这种即将到来的变化;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无法做出判断。

随信将有关我姑姑材料的第三部分——我已经不好意思说是信了——寄给您。我当然会继续往下写;您的赞赏是我写作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