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扰无所顾忌地看达志,还是第一次。他显得瘦了;眼角已有了那么多j爪纹;左手背上有一道挺长的血痕,是什么时候划破的?衣服怎会这样破旧?左襟上撕破一个口子,右肩上有一大块污迹,是染印绸缎时溅上的颜料?头发显然很久没洗了,乱蓬蓬的。呵,达志,亏你还是个老板,你的日子怎会过成这样?……达志大约是算完了一笔账目,推开算盘抬起了头,他看见站在柜台外的云纬,惊得“哦”了一声,他根本想不到她会在这个时候一个人来到他的店里。云纬无声地站在那儿,双眼定在他身上。达志被云纬的目光望得有些慌张,上次见面时她的那顿怒骂还记忆犹新,他惶恐得一时不知该咋着开口,他在慌乱中想到的头一句话是:“你是来买绸缎的吗?”这句问话一响,原本笼在云纬脸上的那层柔和又倏然隐走。她本来等待的是一句关切的、亲切的问候或招呼,未料还是一句纯生意的用语:你是来买绸缎的吗?尚达志,你这个完全被绸缎遮住眼的东西!你以为所有来你尚家的人都是为了绸缎?就不会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想你、思念你、帮助你?!在你和你爹眼里,除了丝织除了绸缎宝贵之外,再没有别的宝贵东西了?!真是鬼迷了心窍!像你们这样一生只想着一个目标的怪物真是少有!一心想着织出“霸王绸”,狗东西,但愿你们永远织不出!织不出!……云纬的牙又咬了起来,原有的那股对尚家的气恨又在心里翻腾开来,只听她冷然说道:“是的,尚老板,我是来买绸缎的!不过我要买一种特别的绸缎,一种用你女儿和未婚妻的眼泪浸过的绸缎!那种绸缎穿着舒服!”这句话像一颗子弹一样准确地命中了达志的胸脯,只见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他似乎想辩说几句,嘴动了动,但声音却被双唇关住了。他最后只是无限痛楚地看了云纬一眼,便一下子伏在了柜台上。云纬感到了一阵怒气得泄的快活。尚达志,你心里也不好受了?你也该尝尝难受的滋味了!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光刀一样地朝伏在柜台上的达志的上身狠狠砍去。屋里很静,通向内院的门关着;因为正是吃晚饭的时辰,街上也无人走动,四周没有别的声音干扰。云纬就那样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达志,但渐渐地,她的双眸里现出了惊异,她看见达志伏在柜台上的双肩在一下一下搐动,起初她没理解他何以会有那动作,待她慢慢看出他那是在强抑哭声无声饮泣时,她有些慌了,她急忙转身关上了临街的店堂门,尔后走回到柜台边,不过是顷刻之间,她心里的那股因怒气得泄而起的快活又飘飞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一股苦痛,脸上的冰冷也一变而为心疼,她轻轻地伸出一只手,抚向他那因饮泣而不停晃动的头,抚向那些硬挺而密集的头发。那颗头在她的掌下更剧烈的抖动,而且开始从他的口中传出抑得极低的哭声。“好了,甭这样,怪我。”云纬像哄小孩那样地喃喃说着,与此同时,两只手充满爱意地在他的头:“我已经给厨上交待过了,今晚喝j鸭肾猫耳绒汤,这东西大补,你待会愿不愿也喝点尝尝?”云纬没话,只是一脸愕然地望着对方。“怎么这样看我?”云纬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急忙把头摇摇。卓远那天后晌写字时,手奇怪地直颤,颤得他几次放下笔去看自己那只白净的右手。出了什么毛病?他自言自语地用左手敲敲右手,又接下去写,他觉出今日的字写得比往日相差太远。这是一份讲义。题目是:师传与立异。身为学监他原不必亲自授课,这一课是他主动提出讲的。当初,南阳书院改为南阳府立中学堂之后,本要请他继续留任,但他执意辞去聘请,来到这刚办不久的师范传习所。他认定南阳眼下急缺的是师资,只有培养好老师才会有更多于国有用的学生。“卓先生,天要黑了,还写?”看大门的老头站在窗外喊。卓远掏出怀表,看看已是晚饭时分,才点点头,开始收拾桌上的纸张。卓远拎着他惯常装书、笔的蓝布小包袱,走出校门时,看见还有几个人在凑近师范对面的墙壁,阅读不知被什么人抄写在大张白纸上的他写给知府的那封公开信。他淡淡一笑。他原没准备给知府大人写什么公开信,那是前几天的一个上午,学生们到校后无心听课,而是纷纷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卓远见状先是生气地训了几个学生,当其中一个学生含泪诉说官府已开征牛捐和辣椒税、油漆税、斗行税他们正发愁后,他方吃了一惊。他那几日身体不适没有上街,不知有这消息。连吃辣椒、油漆家具都要交税,太岂有此理!他原打算亲去府衙要求知府接见陈述自己的看法,后想到知府可能会找理由不见,便转而想到了写公开信,这样做势必会引起更多的民众注意这件事,从而给知府造成压力,迫使他下令取消这些苛捐杂税。不料妻子雅娴知道了他要这样做后,坚决反对,妻子说:历朝历代,凡是做学问弄教育的人干预政界的事,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你不过是有嘴有笔,可人家有权有兵有刀有枪,你得罪了政界,轻则,他们会收走你做学问弄教育的权利;重则,他们会干脆把你关起来,你有什么办法?妻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历史上因开罪政界当官的被整的学人的确不少,可眼睁睁看着这些不平的事不管,又确实令他心中不安。他最后还是决定写,动笔的那天晚上,妻子走过来夺下他的笔,在他面前的纸上飞快地写了一个大字:“祸!”他当时苦笑笑,说:“雅娴,中国知识人的腰,最容易被这个‘祸’字压弯,今日你就让我试一回,看我能不能挺腰把这个字扛在肩头。你看父亲留下的这两个条幅和这幅画,画上的这个学人儒生躬腰屈膝地站着,一侧写着:易弯最数腰;另一侧写着:能软当推膝。我这会儿忽然觉得,父亲这些遗作八成是在告诫我这个识字的儿子,甭像画上那人那样活着!”他当时边说边指着父亲留下的遗作。雅娴那一刻被他的话惹恼,跺一下脚说:“好,你腰硬,你写吧!”……卓远这会儿想起来这些事,又禁不住笑了一下。但愿这封信能给知府带去点压力,使他尽快取消这些苛捐杂税。街两边的店铺已经上灯,强度不同宽窄各异的光束投到街上,使街面显得斑驳怪异。有很响的猜拳行令声从附近的酒馆里传出,伴着各家招呼孩子吃饭的叫喊,加上仍在忙着的白铁铺的敲砸动静,夜色初上的街道闹成一片。前边有两个醉鬼,走路一摇一晃踉踉跄跄,后边的一个正在朝前边的一个喊:“你给我站住!咱要喝喝到底,老子不把你喝倒我就不是我娘生的!你吹什么牛皮?你站住不站?不站老子就宰了你!”手中赫然举着一把锃亮的刀。前边的那位根本没有看到危险,还边走边朝后叫:“你回去跟你爹再学两年喝酒,然后咱们接着比,老子喝的酒比你见过的水都多!你逞什么能——”正说着他的脚下绊了什么,噗嗵一声摔倒在地,后边的醉鬼踉跄着奔上去,举刀就向那人身上砍。走近了的卓远见状慌忙上前劝拉,但他没想到,他的手刚触到那个拿刀的醉鬼,那醉鬼便霍然转身抓住了他的手,原本仆倒在地的那个醉鬼也忽然怪笑着抱住了他的腿。他在挣扎中倒在了地。他右手撑住街面刚想站起,只听呼地一声,那醉鬼竟挥刀向他右手砍去。刀刃触手时他撕心裂肺地惨叫了一声。他看见的最后一个情景,是他的四截被砍断的指头在地面上跳动,随即便轰然仆地,疼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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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上猜测:晋金存这么客气地出钱请众人喝酒,究竟是为了要商议什么?……“诸位先生好!”一个亮亮的声音如同惊堂木一样,使得众人的说笑戛然而止。晋金存已在主席桌前站定,众人一齐起立施礼。“今日请诸位来,是因为有桩紧要事要同你们商议,”晋金存示意众人坐下,“想你们都知道,辛丑年我大清国与美、英、俄等十一国签有赔款条约,因款额过巨,朝廷只好让各省各府分摊下来,我们南阳府每年分摊款银十多万两。尔等都知道,近几年南阳地界连遭灾荒,府衙财力日拙,上缴如此多的银两实是困难,然这事关国家安危,又不能不办。因此,想请诸位为朝廷为国家计,出面分担困难,各家摊缴一部分款银!”尚安业的双眼一下子瞪大,连嘴巴也因为吃惊张了开来。人群中也同时发出了“哦”的一声。“此乃爱国之举,我想诸位定会同意,我这里根据尔等从工经商的年头、规模,给各家大概定了一个数额,如果谁愿多缴,还可以提出来再改。下边,我念一下:兴祥皮毛行,六百五十两;尚吉利大机房,六百二十两;振通蛋品坊,五百八十两……”尚安业没有听下去,他的双耳实际上也已在骤然间失去了听的能力,他只觉得头已嗡一下涨得如斗大,双眼发花,六百二十两!天呵!我即是不买机动织机,倾全部所有也没有六百两呵!他颤颤着两腿站起来,抖动着双唇想叫一句:“我缴不起呵!”但嘴张开了,却无声音响起,极度的震惊和恐慌,已使他的喉咙暂时失了音……把预备带到汉口卖的绸缎和一些路上用的东西收拾停当,天光已经差不多全从屋里退走,到了上灯时分。但达志没有点灯,而是摸黑进到里屋,把那截装有银子的圆木用手最后摸摸查查——把一截圆木掏空来装银子,这主意是爹出的,携带这么多银子走这么远的路,不小心可不行。在确信没有破绽之后,达志才舒一口气,向外屋走去。一切都已准备妥当。马车是租街西头姚家的,姚家是世代的“拉脚户”,人可靠,又常来往于汉口南阳之间,路也熟;又找了两个在路上帮忙的小伙,两个人都是没出五服的宗亲,而且两人都会一点拳脚,其中一个还会耍刀,路上万一遇见小股歹人,也可以应付;真要不巧碰上大股土匪,尽可以让他们把车上的绸缎拿走,只把那截圆木留下就成。那截圆木外表满身疙瘩十分难看,让人一见就认为这是预备路上劈了当柴烧的,根本不会想到就在它的肚里装有大宗银子。行路的计划也定好了,早上早起赶路,日不落就找地方住下。不会有闪失的!达志边想边走到院子里。明天或后天上路,十几天时间就能拉了机动织机回来,那时,机动织机一安,产量会成倍提高,质量也会比现在强;到那阵,腾出家里这些手工织机,可以试织更多的新花色新品种;如此双管齐下,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挣到再扩大生产的本钱;说不定一年后,便又可以添几台机动织机;几年后,尚吉利大机房就会再度兴旺起来,织出的绸缎会再获“霸王”美誉,使国人洋人对尚家绸缎再度刮目相看争相抢购!达志仰看星儿正逐渐密集起来的夜空,脸上渐渐现出一抹舒心的笑容。“达志,你爹后晌去汉酿酒楼,说是官府叫从工经商的人家去商议公事,咋会到这刻还不回来?”娘这时从厨房里出来,边撩了围裙擦手边问。“是不是官府里要请他们喝酒吃饭?”达志顺口说道。“你去看看吧,你爹年岁大了,腿脚不方便,这天又黑。”娘的语气里含着担心。“好的。”达志点点头,往外走,经过织房门口时,听见里边还有织机响,探头一看,还是顺儿。“歇了吧,我上路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不必再加班织了。”达志说一句,就出了门。汉酿酒楼离知府衙门不远,平日是个热闹去处,衙门里平时有些宴请之事,也都是在这酒楼上办的。达志估计,官府若是请从工经商的各家作坊店铺主人喝酒,当是在楼上雅座里,于是进了酒楼大门,就径上了楼上雅座,可楼上并不见爹和一个熟人的影子。一个伙计告诉他,官府并未在此请客,只是后晌在这里开了个摊款会。“啥摊款会?”达志不解,但心里却本能的一咯噔。“你还不晓呀?”那伙计压低了声音说,“当初咱们大清国和人家外国打仗,败了,人家让咱们赔款,几亿两银子呐,这不,这笔银子分摊下来了,从工经商的人家,每家都摊了不少,嗨,我们酒楼也摊了四百两,刚才掌柜的老婆还在哭哩!”达志打了个寒颤,忙问:“你见没见尚吉利大机房的尚掌柜?”“嗳,见了,后晌他在这儿,后来他八成是和几个作坊掌柜一起去晋府了,这摊派款额的事,就是晋金存老爷管的,后晌他在这里宣说了各家数额坐轿走时,有几个掌柜叫着分摊的太多,跟在他的轿后去求他——”达志对这话还未听完,扭身便跑。他凭直觉知道,去晋府的掌柜里一定有爹。果然,离着晋府大门还有几百步远,在昏黄的门灯光里,他便在大门前跪着的那一排人中认出了爹的背影。爹跪在那排人的正中间,双膝着地。达志没有立刻走过去,因为晋金存那刻正站在那儿威严地说话:“……诸位都不必再说请求减免的话,这不是我晋某能办得了的,洋人索赔的款不敢耽误,这也是我们为大清国分忧的机会。最后我要说明一句,三天之内,诸位中有哪一位胆敢抗着不如数上交,可别怪我晋某不客气,到时候我可要拍卖你的房子和你家里的东西,我可能还要抓人!我相信你们是会掂量出这事的轻重的!好了,不嗦了,诸位请回吧,我也要歇息了!”说罢,晋金存扭身便进了大门。大门跟着在几个衙役的推动下轰隆关上了。跪着的那些人相继绝望站起,默默四散。达志急步向爹走去,爹没动,他仍跪在那里,目光死盯住晋府那两扇关起来的大门。“爹,咱们回吧!”达志弯腰去搀爹,他不敢去问摊派的款数。尚安业没有应声也没动。“爹,走吧。”达志搀住了爹的胳膊。尚安业身子僵了似的仍然没动。直到达志硬要搀他起来时,他才扭脸看了一眼达志,才突然大叫了一声:“六百二十两哇!苍天呀——”音还没落,忽见他喀的一声,把一口血喷到了地上。达志一惊,边急叫了声爹,边用手去轻拍老人的后背。这当儿,老人已是满嘴血沫,头软软地垂下去了。“爹!爹——!”达志一边慌慌地喊着,一边横抱起老人的身子,冲开围过来的人群,没命地向附近的一家药铺跑去……正躺在躺椅里让仆人干洗身子的晋金存,听下人说书院督导卓远来求见,这才想起两天前卓远送来的那封信也还没读,便急忙令一随从把信拿来,站一旁念:尊敬的晋大人雅鉴:闻为筹辛丑赔款,已决定摊派各厂坊、商号出资,此乃官衙公事,吾一介书生,本不该滥发议论,然事关南阳工商发展,余愿不揣冒昧进言如下:赔款要筹,摊派之法亦非不可行,唯在数量上以不伤厂坊、商号筋骨为好,否则,厂坊、商号将无力再生。富国唯赖工商,工商凋敝,富国之想便成空梦,国不富,无以强,日后便更会赔款频频——“行了!”晋金存面露愠色地止住随从念信。信上的话令他生气。娘的,怎么办公事我姓晋的比你懂,用得着你来教训?你一个书生,好好在书院教你的书行了,国家大事何须你来多嘴多舌?“老爷,让他进来面见你么?”下人问。“罢了!”晋金存厌烦地摆了下手,正给他干洗的仆人不防这一摆,碰住了他的胳膊,疼得他咧了咧嘴。“给他说我去知府衙门办公事不在府里,让他回吧!这种人你要放他进来,他又会给你讲一篇大道理,娘的,天下不应该要这么多读书人,这类人多了麻烦,做什么事他都要和你讲个道理!依我看,这种书院也应该少办!”“那我这就去打发他走。”“等等!”晋金存又喊住下人,郑重叮嘱道:“对他说话要客气,要面带笑容,甚至可以邀他到客厅喝杯茶再打发他走,轻易不要惹他,小心他手中有笔!这种人不惹则罢,要惹就狠惹,就要把他们手中的笔完全夺下,那他就没有威胁了!”一直在晋府门前踱步等候召见的卓远,听说晋金存不在家,顿时十分失望。这几天,他眼见城里不少厂坊、商号因摊派赔款量过大,已做倒闭准备,好多人家哭声不断,心中便也十分焦急。这其间自然也有同情那些人家的成分,譬如看到邻居尚安业的那种痛苦之状,但更重要的,他是在为南阳工商业的发展前途着急,如此多的厂坊、商号倒闭,会使工商业的发展一蹶不振。国富国强靠工商,这是卓远认定的道理,他怎能不急?前两天,他曾给晋金存写了一封长信,详细陈述了他对摊派赔款一事的看法和建议,企望能对晋金存的决定影响,然两天过去,未见一点回音,眼见晋金存给各厂坊、商号限定的交款的日期已经近,他便决定当面来向晋金存陈述自己的看法,说服他改变主意。未料他又恰好不在。他谢绝了下人要他进客厅喝茶的邀请,默默转身往回走,没走多远,又停了步。今天一定争取见见晋金存,离交款的时间已经不多,万一他明天还有事怎么办?干脆就在这里等等,待他从知府衙门回来时,再上前求见。他这样想着,便转身走进路旁的一家茶馆,要了一杯清茶,坐那里慢慢啜饮,茶馆前的街路是晋府人出入的必经之道,只要晋金存官轿回府,自己就随后跟去求见。街对面屋墙上的阳光在逐渐向高处倒退,附近已有人家的主妇在吆j入宿,茶碗中的茶水也已变得很淡,然仍不见回府的晋家官轿从门前过,卓远便有些心焦,他记起妻后晌让他去药铺为她买药的事也还没办,就越加急,可他又不愿失去这个面谏的机会,只好耐下心来等。就在他这样望眼欲穿瞪着门前的街路时,忽听晋府门前一阵人声喧嚷。这茶馆离晋府大门不过百步之遥,他扭头隔窗望去,见一,遇到这种事时可求求医圣就好了。”“是么?”云纬第一次听草绒说话而没有拿眼瞪她。“那你就去告诉管家,让他给我备轿!”然而轿备好时,晋金存知道了,慌忙出来劝阻:“这么重的身子外出,万一出了事怎办?”云纬当时只说了一声“出事更好!”便上了轿……旷野里刚犁出的田地中,不时有被犁铧片磨挤的光滑土块,反s着秋阳的黄光,如一片片金箔在闪。春台亭是医圣祠里最高的建筑物,站在这亭上,可俯视墙外温凉河里半床低吟浅唱的河水,可远眺无边田野里的万种秋景。云纬站在亭子中间,目光由近而远,散散漫漫地走着。这地方倒是一块宝地,张仲景能做长沙太守,能写出《伤寒杂病论》,能在医界有巨大造就,恐怕与他故里的这块宝地也有关系。云纬这样默然想着,暂时地忘了自己的烦躁和烦恼。一阵凄切的女人的哭声忽然就在这时钻入耳中,把云纬短暂的好心境破坏了,她扭头循声去寻那哭声的出处,耳朵也已辨出那哭声是由一老一少两音组成。她的眼睛很快便看清了,哭声来自离医圣祠前门几百步的一块红薯地头,那里有两个带了白孝布的女人,两个女人的前头,走着一个男子,那男子双手捧抱着一个席筒,席筒上缠着三道白布,三道白布在秋阳下显得很是刺目。那席筒里想必是卷着一具尸体了!这情状使云纬立刻做出判断。是谁家穷到如此地步,竟然连一口薄薄的棺材也买不起?“草绒,知道那是谁家在出丧?死的是不是一个小孩?”云纬没有转身,轻声问。“不晓得,俺去打听打听。”草绒这样说着,不?

因为落雪,天暗得比往日晚些,达志从昌和银号出来时,天光尚亮。他在迈过银号那道高有二尺的门槛前,先两眼机警地朝街道两头瞅瞅,见风雪乱舞的街道上阒无人影,这才放心地挟紧袄襟,出门向家里快步走去。雪花亲热地扑进他的脖里,他觉出有冰凉的水滴沿锁子骨那儿向胸前爬去,但他没加理会,他只是快活地呵着白气,让双脚在白色的街路上迈得更急。要不是为了保密,他此刻高兴得真想站在街上喊:我就要有机动丝织机了!机动的!!他刚才去昌和银号,用平日卖绸缎所得的那些铜钱、宝钞、银票、金背、火漆、锭边,兑换了一个重五十两的官银元宝和四个官银中锭,这整整九十两的白银,再加上爹原来攒的那二百来两银子,是足够去汉口买一台机动丝织机了!他紧紧揣着怀里的那些白银,分明地看见有一台机动丝织机在眼前响着了。身后仿佛有脚步声在响,他吃了一惊,忙回头去看,身后远处有一个浑身是雪的人也在向这边走。总不会让刀客跟上了吧?达志心里有些发毛,脚步走得更快。这兑换来的白银本来是可以存在银号里的,存在那儿还有一点不高的利息,但达志和爹都不愿那样做,都觉得把银子放在自己屋里更牢靠些。过去,这兑换官银的事儿都是爹去办的,达志并没c心;如今因为达志已接管了机房的账目,这兑换的事儿爹就非要让他来做不可。第一次干这事儿可别就出了闪失!达志边走边又回头看了那浑身是雪的人影一眼,见那人的脚步也在加快且有逐渐跟上来的样子,越有些心慌,撒腿就跑起来。好在离家不远,没多大工夫就跑进了家门。进了家门他倒没有立刻进正屋,反正现在不怕了,他顺手拎了一根g子躲在门后,因为他分明地听到那脚步声也向门口响了过来。他想弄清这跟踪者的面目。脚步声越响越近,而且上了门前台阶。这小子胆子倒大!达志一边在心里叫一边就扬了g子迎到门口,到门口这才呵了一声,原来来人竟是披着蓑衣的尚安业。“爹,你咋也出去了?”“我怕你出事,在后边跟着。”尚安业边解身上的蓑衣边把臂弯里挟的一根短g靠在了门后。“以后再兑换银钱,记着要沉住气,刚才跑啥子?”尚安业白了儿子一眼。父子俩相跟着来到正屋里间,尚安业朝儿子使了个眼色,达志先c了里间门,随后拿过门后的一个短镢,把那个钱柜从地下挖出,他打开柜,把怀里刚兑来的那个元宝和四个中锭小心地放了进去。“爹,要不是下雪,我真想现在就去汉口买机动丝织机!”达志看看柜里的白银,抬眼笑望着爹说。“慌啥?银子刚刚够买一台织机,这来回的盘缠和雇车费呢?趁过年前后再抓紧织一批绸缎出来,多挣些钱再——”尚安业的话未说完,门外响起了达志娘的一声喊:“他爹!”“嗯?”尚安业起身去开门,却只拉了个缝,并不放老伴进来,“有事?”一只手在背后示意达志把柜子放进土里。“刚才你爷俩不在家时,晋府的仆人送来个帖子。”门外的达志妈说着,把一个红帖子递到了丈夫手上。她似乎知道父子俩在干什么,说完,就又转身向灶间走。尚安业撕开帖封,把帖子抽出来,只看了一眼,脸倏然可就y了。“啥事?”达志注意到父亲的神色有变。尚安业无语,直把帖子递过去。达志接过一看,原来是晋金存后天要做五十大寿,邀父亲去赴寿宴,只见帖上写着“十二月十八日洁治寿筵,恭迓台驾”。“这还不是在变着法子要钱?!”达志把帖子递还父亲时愤愤说道,他如今一提到晋金存就气,就是这个老东西夺走了云纬。“依你看咋着办呢?”尚安业转身问儿子,“你如今已是机房的掌柜,我要先听听你的想法!”“不

喊了一句,云纬仍没停步。眼见她已拐入另一条小径,达志只好长叹一口气,默然扭身向大门移步。其实云纬并没走远,她拐上另一条小径,便急忙隐在了一道树篱后,隔着树篱的叶隙去看达志的身影,不过是片刻之间,她的心便又被后悔揪紧:刚才不该对他那么冷淡,他毕竟是在关心你,如今在这世上关心你的还有别人?不见他时你日思夜想,见了他又这样恶声恶气,你这是怎么了?……直到达志的背影在大门外完全消失,不远处响起了两个巡府兵丁的脚步声,云纬才收住思绪,双脚像绑了石块似的,一下一下走向囚禁晋金存的那个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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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窗棂,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晋金存瞪大眼望着云纬在小院中往晾衣绳上晾晒着衣服,那些衣服都是他的,是后晌云纬在一个看守兵丁的陪同下来他的囚室里拿去洗的。他看定绳上刚晾起的那件蓝底绣金的五品官袍,下巴轻微地颤了一下。过去,自己穿上那件官服是何等的威风,多少人见了都要纳头跪下,可如今——狗东西!栗温保你这个狗东西!我当初为什么就没有把你杀掉?反让你在这南阳抖开了威风?!看来,有权时就要把所有的叛逆者全部杀掉,只有把他们完全杀光你日后才能安全!奇怪,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社会,总要出些逆贼?晋金存自从被打败打伤之后,便一直被关在这个只有两间房子和高高院墙的小院。起初,看管十分严格,看守的兵丁每昼夜三班轮换,外人谁也不许接近。后来,因为他的四肢都在腕部成粉碎性骨折,手脚都已萎缩变废,他成了一个离了人搀扶便不能移动的瘫子,看管这才变松。只在院门口设一个坐哨,且让云纬来送饭、洗衣、清扫。“那件官袍晾干之后,记住给我叠好放起,”晋金存对晾完衣服走近牢窗的云纬说道,“我要等到大清江山恢复之后再穿!”云纬一边撩起衣襟擦着湿手,一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她过去对晋金存一直怀着的那份厌恶,如今全变成了恶心,她一看见他那副手脚软塌塌干缩在那儿的模样,就有一种想呕的感觉。要不是栗温保的手下人命令她来做这份送饭、洗衣、清扫活儿,她是决不会来看他一眼的!“我的那我今晚来的目的,我今晚来是为了放你出去!”“放我?”晋金存的双眉一提。“是的。”栗温保铲形的下巴点点,“我不能总这样养活着你,你该出去自谋生路了!当然,放你出去不是没有条件,你必须在报纸上签发一个说明,这说明的内容嘛——,给他念念!”栗温保朝一个随从挥了一下手。“我叫晋金存,曾先后任清朝南阳府通判、同知两职,”那随从高声念道,“我在任时,欺诈百姓,草菅人命,收受贿赂,jy民女,恶贯满盈,实乃罪不容赦。今蒙副镇守使栗大人训教,愿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今特登报声明保证日后做到以下诸点:一、与大清朝遗老余孽永远划清界限,永不参与任何复清y谋。大清朝廷祸国殃民,被打倒推翻乃上合天意,下合民心,吾——”“住口!”晋金存愤然叫道,“如果我不签发这张声明呢?”“那就——”栗温保嗖地拔出撸子,朝墙角啪地开了一枪,子弹在墙角像老鼠一样呼啦拱进了土里。“这么说,你是着让我自己去坏自己的名誉,让我在这南阳城里永远再无脸见人了!”“这是你的想法,我可是为了你好!让你整日住在这黑屋里实在有些对你不住,放你出去,你每天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街上行走,饿了,可以随时找人讨口饭吃,那难道不比关在这儿好?”栗温保的眼皮全张开来,眸子间闪过一丝恶意的快活。他所以决定放了晋金存这个已无任何危险的瘫子,就是为了折磨他——他要亲眼看看晋金存p股蹭地沿街乞讨的模样!一枪打死这个折磨自己一家达十年之久的东西实在有些不解恨!“那好吧。”晋金存的睫毛盖住了眼珠,声音淡然地说,“这事我想同我的夫人盛云纬和儿子再商议商议。”“行!只是时辰不能太久,我给你两袋烟工夫!”栗温保挥了一下枪,“去,把他女人和儿子叫来。”说罢,便带了随从出门去了院里。看见囚室门重被关上,晋金存的眼珠y冷一抡,他吃力地抬起p股,向地铺的一头蹭去,在地铺下的一块稍虚的土里,他那只因骨折而萎缩变形的手,抖索着摸出了一把不长的刀。他把那刀塞到了p股下边。云纬和儿子承银原本已经睡了,这会儿突然被叫醒带到晋金存的囚室里,一时不明白发生了啥事。小承银已经很久没看见父亲了,如今看见头发、胡须很长的父亲朝自己伸过畸形的手来,骇得急忙扑进妈的怀里。晋金存放弃了抚摸儿子的企图,缩回手去,慢腾腾地转着眼珠看定云纬说:“这么晚叫你来,是因为有一桩急事想同你商量。刚才,栗温保告诉我,他打算放我出去,但有一个条件,就是我必须在报纸上签名发表这个!”说着,他把栗温保的随从刚才临出去时扔给他的那张声明朝云纬递来,云纬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默默看了一遍。“咋样?你帮我划算一下,我该不该签名发表?”晋金存仍是慢吞吞地问,“姓栗的说了,若是我不签名发表,他们就处死我!”云纬轻轻地抚着儿子的头,到了y间,我也得有人服侍!”晋金存那干瘦的爪子握了带血的短刀,一边咬了牙冷酷地飞快说着,一边在地上移蹭着身子向云纬接近企图再刺。这时节,站立院中的栗温保和他的随从闻声已推门冲了进来,就在晋金存又扬起短刀时,枪声响了,晋金存仆倒在地,手中的短刀跌落到正在地上翻滚的云纬身旁。“狗日的,心好狠!”栗温保把趴在地上的晋金存踢翻过身,“临死你还要拉一个垫背的!”“反……贼!大……清……皇……帝……早……晚……会……惩……治……你……会……替……我……报……仇……”晋金存捂着汩汩涌血的胸口咬了牙断续说道。“那你就等着吧!”栗温保“乒”的一声,又朝晋金存胸口开了一枪,尔后指着还在地上翻滚的云纬对随从命令:“快把她抬到安泰堂药铺去!”……

20

达志绕着面南雄立的龙亭匆匆走了一圈,在正对龙亭大门的雕龙石阶那儿站了一霎,没上亭去看宋太祖赵匡胤的塑像,便开始转身沿着潘湖的堤岸,向城里自己留宿的那家汴梁旅栈走去。他是几天前带着丝绸样品来到省会开封的,把样品送到“筹备巴拿马赛会河南出口协会”后,便一直住在这家旅栈里等待丝绸是否能入选参加赛会的消息。按协会人员那日的交待,今天该是给回音的日子,所以达志根本无心细看那威名赫赫的龙亭,急急忙忙又回到了旅栈。“看报,看报!袁大总统下令解散国会,停止参、众两院议员职务!”在旅栈门口,一个报童迎上来,硬把报纸向他怀里塞,他闪开报童,几步赶到旅栈门内的信c处,把信c里的十几封信翻看了一遍,见并无出口协会给自己的信函,这才又松了绷紧的神经,信步重向街上走去。但愿能够选上!我用的蚕丝是最好的蚕丝,我用的山丝也是一等的山丝;我对织工的c作要求那么严格,织工们的织技也都不错;再说,我的染印技术又是家传绝技,绸缎质量应该是第一流的,应该能够入选参赛!老天,保佑我如愿……一阵磬钹响声打断了达志的漫想,他抬头一看,方发现已经走到了相国寺门口,那磬钹响声是从寺内传出的,大约是在做法事。他在寺院前那座金碧辉煌的琉璃牌坊前犹豫了一霎,最后走了进去。大雄宝殿里的释迦牟尼佛祖像前,果然正在举行着什么仪式,那么多善男信女跪了一地。望着那慈眉善目的佛祖,一向不信佛的达志忽然想到,自己也应该求一求佛祖,请他老人家保佑尚吉利的绸缎能够入选参加万国商品赛会!这样想着,就学着别人的模样,也扑通跪了下去。达志双手合十地小声说了自己的请求之后,正要起身去向佛祖献点香火钱,却突然双眼一亮,盯住了在他前面跪着的一个女人身上穿的缎子夹袄,那夹袄上的花纹新鲜而怪异,且不是印的,而是直接织成的。“大姐,请问,你这上衣的缎料是从何处买的?”达志迫不及待地扯了一下那女人的衣襟,这样开口问。正双目微闭虔诚跪拜佛祖的那位妇人,被达志的举动惊得身子一战,她回头害怕而厌恶地看了达志一眼,又急忙扭过了脸。“大姐,你——”“罪过,罪过!这是圣洁之地呵!”那女人满面红晕地急忙又向佛祖磕了一个头,低声说道。达志见她误解了自己的举动,不敢再说下去,就起身去献了香火钱,尔后站到远处,一直盯着那个女人。直到法事结束那女人起身向寺外走时,达志才又追上去说道:“大姐,我是一个织绸缎的,刚才看见你这缎子夹袄上的花纹织得好看,很想找到织家请教,烦大姐告诉我你这缎料是从啥地方买到的?”那妇人这时方明白达志并无坏心,遂笑了笑答:“是从城东十里铺游家买的,他们会织绸缎,价格也便宜。”达志从十里铺游家回来已是晚饭后了。游家是一个只有两部老式织机的绸坊,但那老式织机上的织花装置确实奇妙,这是一个意外的发现,回去也做做那装置试试!达志伏在灯下,边回忆边绘着那装置的图样。正这当儿,旅栈老板差人送来后晌代他收到的一封信,达志一看信封上的“筹备巴拿马赛会河南出口协会”的落款,便知道是自己盼望的回音来了,他带着喜忧参半的忐忑心情,抖颤着手撕开了信封,惶惶恐恐地去看纸上的字迹:南阳尚吉利织丝厂尚达志先生雅鉴:所送之雪青捻线缎、银灰捻线缎、雪青湖绉、雪白湖绉、炼白山丝绸等丝绸产品,经国家权威人士评审后,除雪白湖绉外,余四种皆被定为万国商品赛会参赛之品,谨告,请于明日来协会——“入选了!”达志还没读完信,便忍不住以拳击桌,发出了抑得很低的欢呼……达志还没到家,报纸上已经公布了尚吉利织丝厂四种绸缎赴美参加万国赛会的消息。达志到家没有几天,这消息便给尚吉利织丝厂带来了第一批慕名而至的买主。一时,尚家门前车马拥挤、人声喧嚷,一片热闹景象。十几天时间过后,原来积存在库房里的所有产品便一售而光。“卓远哥,你当初的预料一点不错,这参赛的事影响还真不小!”库房售空的那个晚饭后,达志兴冲冲地跑到隔壁卓远的书房叫。“你下一步打算咋办?”正伏案用左手写着什么的卓远放下笔,含了笑问。“我想再办两桩事,”达志思忖着说,“第一,继续提高质量,除了抓好丝漂白整理、织机c作和染印几个关口外,还要试装新的织花装置;第二,再买一部分织机,尽快扩大生产。”“嗯,这想法行。”卓远沉吟着点头,“重要的是不能满足,参赛只是外部世界对你家绸缎的初步承认,并不说明你们的产品已能在世上夺魁,我心里认为,你们的产品在这次赛会上获奖的可能不大,因为世界各国的丝织工业都在很快发展,而你的厂才刚刚复苏不久,过去称王的产品如今未必还会称王!”“是的,这次我心里也不敢抱获奖的奢望,”达志在椅子上坐下,“但总有一天,我会让世界再尊我的丝绸为王!”“这一点我信!”卓远轻拍了一下达志的肩,“但愿你能早日赶到那个目标跟前。我甚至替你想了,你将来应该建立一个包括养蚕、缫丝、丝织、成衣厂在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