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难为了十爷,先来咬我这只狗。”记得刚才她愤愤不平的声音清晰响亮。这样一个妙语如珠的人,在十三和老四之中,选择的仍是有权势的那一个吗?

自小就知道了,有一个出身卑微的额娘,即使身为皇子,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甚至正是因为出身皇家,才更要背负身份等级与世俗眼光的压迫。也正因为出身的限制,即使比旁人更出色,我也只能压抑住骄傲和锐气,让自己更加随和来抹平嫉妒与中伤。只有在独自一人时,我才能真正放松,任由情绪流露。

看着那女孩儿随太监离开,耳边响起十弟的声音:“明个儿选秀女,我得去瞅个热闹,四哥、八哥、十三弟,一起呀。”

“哼,想想我都气得慌,这样污蔑八哥,不知道是谁造的谣,等找着人非把他大卸八块不可!”老十气哼哼地说。

我低下头对蔷儿说:“咱们这就回家去,这鬼地方再也不来了好不好?”说完晃了晃她,蔷儿兴奋地笑了出来,露出了柔软的牙床,我忍不住一笑。

地上的铜火盆噼噼啪啪烧得正旺,条案上点了一支红烛,屋里的光线有些暗,可依然看得出蔷儿并不在屋内。我一愣,回过头去想问秦全儿,却发现他根本没进门,心里一紧,不禁有些奇怪。还没等我张嘴唤他,“咯咯……”蔷儿的笑声从里屋传了来,我略松了口气,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今儿晚上被八爷他们吓得成惊弓之鸟了。

听着十四仿佛有意无意加了重音的“咱们兄弟”几个字,九爷脸色一时间有些硬,不过他一向阴沉,倒也不太显。听十四这么一说,他扯了扯嘴角儿,反倒一脸的笑意,“老十四说得是,一年到头的忙,连说个亲热话儿的工夫都没有。”

“哎,这个小太监好像是十哥府上的吧?”一旁一直无声无息坐着的那个年轻阿哥突然大大咧咧地插了一句。背后隐隐传来了一声极低的粗喘,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胤祥的眸色越来越深,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他显然明白了些什么。那个阿哥一说话,十四阿哥仿佛被惊醒了一样,慢慢地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就伸手把耳环递到我跟前来。

我没等他说完,就接口说:“太好了,我去的就是清音阁,看来没走错。”那太监愣愣地抬起头看着我,没说完的那半句话仿佛是块干馒头似的卡在他气管里,噎得他的脸有些发红。我冲他微笑着点点头,抬腿就往里走,心里倒也不是很急,只要我人到了那儿,那耳环别说是从十四阿哥身上掉下来的,就是戴在他耳朵上,我也不怕。门口一个小太监见我走了过来,出于职业本能地就给我掀开了帘子,我进了门,回头笑说一句,“多谢。”

再等了一会儿,我慢慢地探出了身子,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登高好望远,方才在亭子下面,只觉得四周黑漆漆的,不辨方向,可这会儿底下的宫墙殿宇,花园走廊就着摇曳不停的延绵宫灯,瞬时出现在我眼前。

我闭紧了嘴巴,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地等待,要说这些年在宫中得到的教训之一就是,不论你听到任何声音,请不要随便起立走动,不然很可能会踩到雷。

八福晋那娇媚又带了不容别人质疑的话语声越来越近,叽叽喳喳地无非在说些女人琐事。“福晋,咱们快些走吧,良主子早就陪着宜妃去了万字楼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哼。”八福晋重重地哼了一声,“知道了,就这么急脚鬼似的,就算你婆婆气性大,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八福晋的话一出口,四周立刻没了声音。

低头深思中,突然觉得周围的气氛有些奇怪,一抬头,却发现十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跟前,眼睛却望着我身后,脸上的神色十分古怪,嫉恨、不屑、狂傲……种种情绪猛地一起出现在他脸上,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扭曲。

我怔怔地瞧着这一大一小,叔侄两个,十四的温和慈蔼虽不曾见过,但也不出意料,可弘历略带撒娇的孩童口吻,却让我觉得有些别扭。之前见他数次,每次都是稳重有礼,少年老成的样子,那双冷静的眼,让人觉得他仿佛不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可今天看起来,他倒像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了,可反而让我觉得更不自在……

我一怔,看着十四沉稳的面孔以及那似乎从不曾在他脸上见过的清澈眼神,不由自主地轻轻伸手将已睡着的蔷儿递了出去。

“辛苦公公了。”我弯了弯身。李德全躬身连道不敢,我忙虚扶。他直起身来看了我一眼,却没再说什么,只是自行转身往回走去。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后,我这才缓缓地吐了口气出来。

“嗯哼。”李德全轻咳了一声。我身子一抖,这才回过神来,抬起头看过去,几步之外的康熙皇帝正歪靠在大靠枕上闭目养神。李德全对我摆了摆手,转身退下了。一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在我面前摆了一个软垫,又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小太监忙道声:“不敢。”一弓腰,就要引着我往先儿来时的路上走。

人若是没有朋友,活着一定很痛苦,亲情,爱情,友情,对一个完整的人来说,应该是缺一不可的吧。钮祜禄氏对我不善表达却坚持不断地交往,我心里一直感激,也曾想过,也许就是这样的特质,才让她有那样的善终,一个活到八十几岁享遍人间荣华富贵的太后娘娘。

“福晋,小格格该喂奶了,奶娘候着呢,奴婢过来抱格格。”小桃儿恭声说。

我点了点头,“好,回家。”

四爷背脊硬了硬,微微地侧了头,却终没有回过头来再看我一眼,就这么站了一会儿,一掀帘子迈步走了出去。

我装作不在意地看了他一眼,还好,虽然眼圈有些微红,但眼里的神采却是我从没见过的,有着满足,有着喜悦,还有着更多的骄傲。我心里不禁叹息了一声,我们那次大婚的晚上,胤祥也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却没有这样骄傲的感觉,也许一个再出色的男人终还是需要儿女来证明他的“骄傲”吧,至少在这个朝代……

那太监一躬身,“回主子话,是太医院医正林德清。”

“福晋,衣裳奴婢已经取来了。”一个丫头的声音响了起来,钮祜禄氏忙走了上去,伸手接了过来。

“你看,娘娘今儿看起来还真高兴呢。”钮祜禄氏薄薄地抿了一口酒,又对我笑说。我应和地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这看起来很高兴和确实很高兴,它们之间的距离恐怕有从北京故宫到沈阳故宫那么远吧……

“好了,好了,听你胡扯,你的脸皮厚,这儿还有你媳妇呢,还不快坐下说话。”德妃微喘着笑说了一句,又轻轻拍了拍那拉氏的手,冲她朝自己身边点了点头。那拉氏抿嘴一笑,就拿捏着挨着德妃坐了下来,眼底下隐隐有两分得意,底下还站着的女人们眼中都迅速地滑过了些什么,可再仔细看,却还都是一脸温婉恭谦的笑容。

德妃伸手接过了那拉氏亲自捧过来的茶,一边儿用盖碗儿轻撇着茶叶沫子,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胤祥对你可好?”我觉得自己的眼皮急速地跳了两下,不及多想德妃问这句话的意思,脑海中已自动地映出胤祥那张爽朗的笑脸。

我的心猛跳了两下,这话一入耳,我仿佛又看见了那次在马车里,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那个那拉氏,也是这样温和仿佛又有些无奈的表情,可结果……“你知道的,你四爷和老十三一向处得最好”,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吗?那这是她自己想说的话,还是东暖阁里的那位让她先给我提个醒儿呢?

我扯了扯嘴角儿,摆出一个端庄有礼的笑容来,低头慢慢地转回身来福了福身,朗声说:“兆佳氏·鱼宁见过两位姐姐。”

正想着是不是要出,忽然前面的院门有被打开的声音,我心里一急,四下瞅瞅,看见侧面有一扇坏了的院门正斜靠在墙角儿,我忙踮着脚藏了进去。没过一会儿,那个兰儿跑了进来,直向我的屋子冲了进去。

“啪——”突然马车外一声鞭子脆响,我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赵凤初看,猛一听不禁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窗边瞅了一眼,再回眼来……“啊!”我低叫了一声,赵凤初不知何时已挪到了我跟前。

我做了两个深呼吸,微喘着说:“知道吗,我以前就跟皇上说过,我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看不了太远的。”胤祥笑容一敛,眼中带了些疑问,我伸手握住了他的脸,他抬手反握住我的手,“你看看这儿,有你,有我,这就够了,这就是我能看到的,我也很知足了,所以,你永远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也不要让自己有理由跟我说这三个字,”我顿了顿,“我自己也一样。”

我笑着点了点头,悄声说:“放心吧,这方面我从来不亏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