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侯儿应承道:“跟着少爷有吃有喝,哪能再干那些事,犯得着吗?这蛮子分明是一早起又偷喝了早酒,弄不好还是偷的暗香姑娘带给她爸的酒呢,难怪这满嘴的胡话。”

关三小姐忙拉住玉儿,腾出一只手戳了戳李蔚的额头,戚着眉训斥道:“没个人样,这个时候还逗什么趣!玉儿姑娘你别走,小弟你也快起来,我们有正事要和你们商量。”

玉儿的唇边露出笑纹,淡定自若地说道:“小女子知道,在百合谷时我时常见,它的名儿可多了,当地的蛮语有称它为‘工布’也有称‘工果’,而我更喜欢阿爸的叫法,阿爸从来都是叫它‘春魂鸟’。阿爸知道玉儿喜欢花草,常常有空就领着玉儿去小溪边侍弄那些杜鹃花,等到春天里满山的杜鹃花盛开的时候,就招来‘春魂鸟’高声地啼叫,好似那满山的花儿就是专门为它开放似的。”

杨澜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道:“依你现在的心情,看什么都不会顺眼的,他不过是多年前我失散的一个仆人。行啦,我们不说他了,怎么,又是去城里会你那水蜜桃子吧?”

杨澜感觉到了口渴,渴得那么难受,心头激起了对一杯果珍的种种渴望和迷惘。

杨澜与邓以宾的相识纯属偶然,他们俩总共只见过两次面,两次见面相隔有八年之久,之所以杨澜对他的名字还能有些印象,完全是惺惺相惜、气味相投的缘故。杨澜从小娇生惯养,闯过的祸事不计其数,十七八岁时就成了当地有名的混混,结交了当地不少狐朋狗友。只是,在他的那帮朋友里,形形色色的什么都有,能像邓以宾那样能做出花活并给他以启迪的却并不多。然而,杨澜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对于他们的相遇和他的出手相助,却给自己带来了灭顶之灾。

流浪汉的脸开始抖,他的声音也开始抖,抖得有点像要哭出来似的:“少爷,小的是王侯儿呀,你不会不记得吧!以前可是王侯儿一直侍候着少爷,只是那年子从荆州乘船回来,少爷落水后才与少爷失散的呀。王侯儿寻少爷寻得好苦,雇了十好条渔船,在江中捞了三天三夜,把少爷从关府中赚取的银子全给搭进去了。王侯儿只当是少爷遇难了,又不敢回汉安禀报杨老夫人,只得在外四处流浪。前些日子,王侯儿实在是思念家中妻儿老小,这才想着偷偷回家去一趟。没曾想到,竟然能在这里遇见少爷……”

杨澜看出了玉儿的不快,深邃的眸底闪过一抹促狭,显然误解了自己。他觉得她太善良太为人着想了,总能不假思索地与人为善,有时候甚至善良得没分寸,尊卑不分。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连忙解释道:“暗香的父亲和兄长难得来一趟,乘姐姐和李蔚不在,我想请他俩喝点酒,你不会像他们一样认为我不懂礼数吧。”

老人两眼有些亮,犹豫了半天才开口,话的底气不足:“就不打扰公子了,多谢多谢。老夫是来看望二丫头的,她在关府做婢女,听说关家小姐给她新起了名字,叫暗香。我们去过城里的关府了,他们告诉老夫,说她在张飞营侍奉小姐。我们就赶过来了。”

李蔚满脸幽怨,欲语凝噎,想了想又敷衍道:“其实,也没说什么,只是他上马前嘀咕了一句红颜薄命。”

为了不让关三小姐失望,杨澜试图摆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但瞬间就消失了。仿佛有细密的气泡从心底泛起,鼓鼓的,叫人难受又好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缓缓地呼出,心中忽然微微一酸。事实上,他难以承认自己对玉儿的情感是平静无波的。这一个多月来,玉儿像风一样,无声无息、毫无征兆地闯入他的生活,几乎是形影不离。她举止可爱,性情含蓄,像水一样绵软,无处不在又无法拒绝。玉儿对他的照料真可谓无微不至,让他感受到了无比的享受和轻松,陶醉的味道悄悄蔓延。来到这里之后,与玉儿相处,成了他快乐的最大源泉。他知道自己是喜欢玉儿的,就像玉儿喜欢自己那么喜欢。他重新找到了比恋爱还要深沉贴近的感觉,细细想来,那应该是相依为命吧。他觉得,比较起来,他与玉儿两人倒更像是兄妹。这都是哪儿对哪儿?他自然听得出关三小姐的言下之意,但他目前的现状和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个童话,这段情缘也终将是镜花水月,绝对不是现时生活。他不得不放弃这份不切实际的感情,在他看来,这简直不可思议,是天方夜谭。

李蔚怔了一下,但本能觉得他并没有撒谎,怯怯地问道:“我家娘子的眼神不会那么差吧,你真不是当年到荆州认亲的那位关索?”

玉儿眼里有一种无助的惶恐,伸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一脸的无辜:“阿爸叮嘱玉儿要伺候好公子,一步也不要离开公子,要让公子喜欢上玉儿。公子万不可把玉儿送回去。小女子知道,公子先前是喜欢小女子的,你来的那天晚上,虽是人世不醒,嘴里却是在一直在呼唤小女子的名字。我听阿爸说,能在昏迷中不断呼喊一个人的名字,不是因为你喜欢那个人,就是因为那个人欠你很多钱!小女子当时就纳闷儿,想必公子曾经见过玉儿,要不怎么会一来就知道小女子的名字。”

杨澜醒来时,没有急于睁开眼睛,因为他听见关三小姐正在向李蔚讲述那年在荆州关索认父的事。他从来没有这样强忍着纹丝不动地躺着,右边手臂渐渐泛起麻痹,本来应当是极难受的,他亦是不想动弹,唯恐打断了她的讲述。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地都讲了。听上去就觉得一切都像是过电影似的,在眼前从头放了一遍……

李蔚开始说道,语气平淡,像在叙说传奇故事:“我家夫人之所以住在张飞营,说了你都不信,她是为了习武。唉,想当年,我家岳丈失荆州、走麦城后,她却独独幸免了,她当时正在川中探望张飞叔叔。她打小就一直深得张飞叔叔喜爱。听她说,她小的时候皮肤粉嫩嫩的,小手臂小藕节似的一截一截鼓鼓的,像是透明的水晶小人儿;尤其是她那小嘴殷殷红,声音娇俏甜美,笑起来露出整整齐齐的一排小石榴籽。张飞见了十分喜爱,乘兴给取了个名字,叫银屏,还把自己一颗珍藏多年的明珠送给了她。说起这颗明珠来历不凡,原来是缀在吕布戴的紫金冠上的,有馒头那般大,珍奇非常。虎牢关三英战吕布时,张飞用丈八蛇矛挑了吕布的头盔,便夺下了这一战利品。或许,我家娘子以前是一个好静的人,听说她过去女红做得挺不错的。”

李蔚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惊讶地张大了嘴,话说得沉重且缓慢:“这么可人的姑娘,好歹是南王的侄女也算半个公主,孟老先生托付给你,你怎么能不给她名分,未必你只想把她当成你的使唤丫头!要真是这样,小弟就得说上一句了,那老头什么眼神儿啊?”

杨澜扬起脸来看着李蔚:“或许正是因为乱,孟老先生把她托付给我了,让我把她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那老蛮子原本不想搭理他们了,埋头继续挥动着镢头,听玉儿说着说着,他停下来了,直起身来在惊异地凝视之后,他的眼睛像烛光陡然暴亮了一下,亮出一个手掌的四个手指头晃了晃,嘴里念念有词,那意思像是在询问道:“怎么样?”

曲比哈日在一旁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凑了过来,看过之后又听了杨澜的解释后,向他摇头说道:“这是不能作为凭据的。”

杨澜的脸有点红,看上去像喝了酒,但并没有迷糊,没有听错孟先生的话。他从孟老先生的话里听明白了玉儿喜欢上了自己。这让他有些激动也有些惊惶,他现自己还没有这方面的准备,也就是说他还没有准备找一个古代女子作妻子,他不习惯也没打算在这个世界里长期生活下去。他扭开脸,不想回应他的兴奋,心里还滋生出一丝反感,这老头儿怎么能这样轻易地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一个陌生人呢!可当他蓦然听到玉儿不是孟老先生亲生的时,心里一动,立即起了好奇心:“孟老先生,你是说玉儿不是你的亲生女儿,那是谁的呢?”

那人瞟了他一眼,龇开嘴巴笑了笑,又伸出三根指头,神秘地说道:“公子所言正是,三女婿。想当年还是诸葛丞相做的媒。少主子这次去成都,正是思念关三小姐,打算把她接到平夷县城小住一段日子。”

杨澜略有些惊讶地看着女孩的脸,心里一阵纳闷,自己何以会给这父女俩留下这种印象。他蓦然想到孟老先生与李蔚的那段旁敲侧击的对话。还有,那位孟老先生曾经对自己说过“公子一定有不便说的事情”之类的话语,原来早对自己有了种种猜测,弄不好已经把自己定位于蜀汉的探子。想想实在是有些可笑。然而,对于像这女孩儿那样纯真无邪的人来说,这或许没什么,但她那毫无戒备的话语、完全信任的眼神和笑脸,却使得他陷入警觉之中。看来,得好好向这父女俩解释解释,他实在不想卷入这种漩涡之中。可是,又如何解释呢?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在这一时空里他是何人,扮演什么角色,应当以怎样的面目和身份出现?他突然觉得很郁闷,并且夹杂着不安和紧张,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对杨澜的劝解,看不出孟老先生脸上一丝认同与否的反应,可他还是下意识地又问了一句:“公子怎么知道他会没事。”

孟老先生脸上立即呈现出翘以待的期盼,带着几分拘谨甚至腼腆,喃喃说道:“左慈先生你知道吧,再怎么也一定听说过。他也来过这里,与老夫极是交好。他见汉祚将衰、天下乱起,曾感叹地对老夫说起,‘值此衰乱,官高者危,财多者死,富贵荣华,不足贪也。’老夫甚为钦佩并有共鸣。听说他后来去了峨眉山隐修,不知他现在是否还在那儿?”

古火拉兹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跟了过去。一路上,俩人都不说话。但从他的脸色中看得出,他一直在克制着某种情绪,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把话咽回了肚里。

李排长开始变得有些神秘兮兮的样子:“关索寨是鬼寨,据说那里面经常有鬼魂出没,人去了那儿是会带来厄运的。我听当地的老乡说,三国时,诸葛亮率军南下抵达那里与孟获交战,在火烧藤甲兵之前是吃了大亏的。孟获特意请乌戈国酋长兀突骨率藤甲兵前来助阵。那位兀突骨一来,就让孟获诈败,将蜀军引诱着到一座索桥那儿,那桥长不到二十米宽不足一米。待蜀军刚刚通过索桥,呜呜的号角响起之后,藤甲兵携风而出。蜀军措手不及,撤退时拥挤不堪,马惊人坠。孟获军乘机率军追杀,蜀军死伤惨重,许多人都变成了鬼魂。从此,那里总是阴云不散。就是我们几个巡山时,都不敢靠近那里,尽可能地绕着走。你一个人去就不怕出危险吗?”

古火拉兹目视于他,用了一种不无调侃的语调说道:“那就是花房。我们这儿的女孩,初潮来过之后,或从外形上看已经长成了大人,便要接受成人洗礼。与此同时,家里人必须要为她搭建花房,让她单独住在里面,开始与男人交往。当然女孩的花房也不是随便可以进入的,只是一旦她允许某个男人进入,就表示喜欢他了。”

杨澜迟疑一下,或许是不想让人看到决斗场面的出现,摆手拒绝道:“谢谢了,我想还是我自己去吧。”

古火拉兹看着杨澜在摇头,他的脸色严肃起来,慎重地说道:“毕摩在这儿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任何人不能侵犯毕摩的财物和人身。我想你是条汉子,一定会将这戒指物归原主吧!”

杨澜恁地一愕,纵然她就是那个天仙玉儿,看来也已经变成食五谷杂粮的凡人了。而更令他高兴的是,他终于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一名女教师。他有些同情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顺手从行囊里掏出那几本读过了的杂志塞进了编织袋,急于表现什么似的说道:“可惜我用过的课本在家里,要不我也拿来捐给你,我看就先用这个来献点爱心吧!”

杨澜搔搔头,听到她毫不生分的笑声,一下子觉得轻松起来,他连忙说道:“我帮你拎,我帮你拎。”

杨澜躺着的身体仍然纹丝没动,他对孟校长当介绍人心里极为排斥,不相信这个神神怪怪的老人能认识什么叫人惊艳的女孩。母亲见状赌气地扭身走出房间,嘴里嘀咕道:“不看看小姑娘的照片呀,就不怕错过了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