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比哈日犹豫了一会,拱手道:“我们刚到码头时,小的就看见这叫花子在那里乞讨,听着他嘴里念叨着‘善人老爷,锅巴剩饭’还觉得有趣。谁知晓,他一见到少爷就鬼鬼祟祟地跟了上来,还一直跟到了船上,暗地里一个劲地偷着打量少爷。小的正在纳闷儿,他却凑过来跟小的打探少爷姓谁名谁。小的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也不像一个好人,就扭他来见少爷。”

暗香应声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双筷子,忙不迭地说道:“少主子、玉儿小姐回来了,暗香这就叫人把饭菜送到房里。三小姐和三姑爷进城去了,叫你们不用等他们。”

“这位公子,打扰了,请问到张飞营的路是这条吗?”

玉儿抿嘴笑了笑,显然是心满意足了,松开手睡着了,仿佛又是根本就没有醒过来似的。她的嘴角虽然极力保持着微笑的样子,眼泪却静静地淌了满脸。她一直都在流着眼泪,仿佛这一生的眼泪,都会在这一刻流尽。

杨澜用惊诧的眼光看着关三小姐,渐渐地,眼前的宁静与平和消失了,记忆仿佛又回到了来这儿的路上,脑海里闪现出那位失去三个儿子的老人,他的苍老、他的凄凉、他的哭述……杨澜跳跃性的思维一下想到了罗彬掘汉墓的事情上来,做了一刹那的停顿,像是被什么击中了,浑身一颤。他想,罗彬他们掘的那座汉墓,会不会是眼前这位关三小姐的呢?他实在无法接受如此鲜活的人物,终有那么一天会躺在坟茔里,但这又是谁也避免不了的必然结果。他闭上眼睛酝酿了一下情感,仿佛一下子沉浸在那些伤感的氛围里,突然被一股不祥的巨大的预感揪住心。他情不自禁地陷入自我怜悯之中,自己在这战乱的异度空间,就要孤独地面对无法预知的残酷命运了。他倒是希望自己真到了那一天,就埋在关三小姐的坟边,最好能被罗彬他们一块掘出来……

像是突然有股冷风吹过来,杨澜冷得一下蜷缩起来了,终于说到这个话题上来了。他虽然想顺水推舟地顶替那个关索,假戏真做,但他的这个想法仍不能改变他正直的天性,他天生就是一个很磊落的人。他已经意识到,李蔚是他继罗彬之后在思想上精神上遇到的最契合的一个人,所以再有什么事也不能瞒他。或许是李蔚与罗彬性格上极为相似的缘故,他一直想把李蔚当成一个比朋友更亲近的人。就在这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应当与李蔚坦诚相待:“我正为这事烦恼呢,实话实说吧,我不是你的什么小舅子。我想,一定是你家娘子思亲心切,认错人了。我正想和你说这事,你能不能向她解释解释。”

杨澜抬起头,苦笑一声,接着又长长叹了口气,温柔地看着玉儿说道:“小傻瓜,不会的!就算我真要死,我也会等到孟老先生来了峨眉山,把你交还给他再去死。”

杨澜更是一头雾水,心中便如揣了一面急鼓,忐忑不安地跟着那丫环进了屋。

杨澜实在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让马儿渐渐放慢了脚步,很下了一阵的决心,才看着李蔚旁敲侧击道:“夫人不住在城里,而宁愿呆在荒郊野外,一定是位好静的人吧?”

杨澜的心一震,思绪漫无边际地飞逝着,似乎丝毫不受他的意识的控制。家,似乎变得已有些既熟悉又陌生了。或许,当自己再回到家的时候,也已变成了陌生人。他不由得想起了小的时候幺爷给他讲的一个故事:一个小孩独自进山打柴,看见林中有两个白胡子老头在下棋,他就好奇地站在一旁观看完了一局棋。随后,他背上柴下山回家,却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和原来熟悉的邻居了,那儿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他四处找人一打听,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几百年。杨澜正是从那时起记住了“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那句谚语。难道自己也会成为那个打柴的小孩子?想到这一点,他禁不住鼻子一酸。他不敢多想,只能让自己在瞬间掐断了自己这种奇怪的思绪。他深呼了一口气,希望将此时的所有思念与忧伤一并呼出,但无论怎样,心中总是在泛着点点的痛。

李蔚迟疑了一下,望他一眼。他接着说道:“起初,我猜测你不过是一个胡商,越海而来,来自东海里类似委奴国那样的地方。我听父亲说过,打惠帝在位起,就有不少你这样的人来到我们这里,当中有人还知晓女娲、燧人氏以前的事情。我不明白的是,一个胡商怎么会知晓这么多当今朝廷之事。唉,即便你真是一个胡商,来这儿的时间想必短不了。”

杨澜喘了口气,最先镇定下来,他急切对玉儿说道:“你问问他,能不能带我们去那儿?”

杨澜扭头寻觅玉儿,她怯怯地站在远处一棵小树的树荫下,无声地凝思着什么。她的眉与眼都清晰分明,脸上的每一条轮廓,都那么清晰分明。看上去,她就像身旁这道清浅的溪流,流淌在明媚的阳光下,纯净得几乎令人屏息静气。就这一点上,他觉得她与他在火车站碰见的那个玉儿别无二致,就像是同一个人似的。他不觉久久地凝视。阳光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飘荡的微尘,光线透过枝叶时被打碎,树荫筛下无数细碎的光斑,像一群小鸟一样在她身上和身边的枯草丛中闪烁着。杨澜又开始有了恍惚的感觉,仿佛只要一走近她,那些金色的小鸟连同她本人就会展翅飞走。说也奇怪,他每每看到她,总有一些虚幻的感觉。一切都清晰得反而像不真实。这或许也就是她与火车站那位女孩子最大的区别。她这个人像梦幻般不真实,其实眼下这一切都像梦境,像梦一样美得不真实。

孟老先生瞪大眼睛,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直视着杨澜的眼睛。那种目光搁谁身上都会感到尴尬,就像被一把沾满油漆的刷子从头到脚刷了一遍。随后,他仿佛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似的,终于开口问道:“杨公子,老夫想知道,你喜欢玉儿吗?”

那人看着杨澜,停顿了一会儿,很难界定这一刻他想了些什么。然后他很肯定地说道:“杨公子糊涂了吧,真是的,庲降都督李恢你不知道吗!”

那女孩儿用明显带有抗议的眼神看着他,表情马上紧张了起来:“小女子不愿相信杨公子的话,而是宁愿相信三爸听从阿爸的话,不去与杨公子的汉军作对。”

孟老先生挥挥手打断了李蔚的话。他又挥了挥手,好像在告诉李蔚一切劝解都不会有用了,一切!他唏嘘着叹息道:“这位三弟似乎是为了角斗厮杀而来到世上的,自恃有点匹夫之勇,周围的蛮子又把他奉若神明,一向不把旁人放在眼里。这里的人都是敬重武力勇悍者,以前尚能念着兄弟之情,老夫的话还能听进去几句。现在老夫年纪大了,他的势力又越来越强,就一天天不把老夫放在眼里了。”

杨澜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自己所住的那个城市当时还不存在,自然没有他所知道的地名,更不知该如何说明自己,如何描述整个事情的始末,愣了片刻,才现编现说道:“叫我杨澜好了,住在成都附近偏东南的一个小地方,来这就算是游玩吧。几天前那场弥天大雾,让我迷了路,不慎跌下悬崖。”

杨澜思索片刻,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黑虎寨在哪个方向?”

杨澜这时才注意到,这条长长的峡谷里还真就独独地生长着这一棵老树,望出去好远都是草木不生的坚硬泥地和裸露的石块,透露出一股荒凉和萧瑟之气。他情不自禁走近那树看了看,老树显得病恹恹的,虬枝盘旋,木质裸露,树枝光秃秃的没有树叶,也没有嫩芽。而峡谷两侧陡峭的崖上却是树木郁郁葱葱,青翠欲滴。想想也是,这种自然现象是有些让人觉得怪怪的,耐人寻味。

古火拉兹的话刹那间把杨澜吓了一跳,他在片刻语塞之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愤怒,耳鼓里全是心跳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嚷叫起来:“够了,你说什么呀,你怎么能这样,她八年前可还是一个孩子。”

她点点头,一脸惊喜的样子:“这么说来,你认识小玉姐姐,真太好了。”

“知道一点。”

她怔了怔,看看杨澜,意味深长似地笑了笑:“我怎么知道!”说罢脸颊却不知觉地有点烧烫起来,像桃花一样鲜艳:“我看你最好还是把它吃完,时间还早,我等你。”

当杨澜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稍微侧了一下身,嘴上微微喘息着。杨澜一下闻到了一股桃花香气,一阵惊喜和诧异就像微电流袭击了他的心,让他几乎浑身都酥软了下来,但他还是沉住气往前走。随后他便看到她身后放着的一个硕大的编织袋,看上去就像一件消耗体能的健身器械,难怪她累得直喘粗气!从车上拎下这么大一个编织袋,换成自己也得累死半条命,何况她这么一个窈窕淑女。

母亲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神情亢奋地拿着一张照片,推开门直是嚷道:“嘿,我看这恐怕是一个酷热而弥漫着爱情味道的夏天。澜儿你今年的桃花运,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的。你不是要找貌若天仙的吗,我看这个小姑娘的模样一定会中你的意的!”

杨澜上前几步,一边伸手去搀扶,一边嘴里喃喃说道:“我是随着香气寻找到这里来的。”

杨澜听了王侯儿的话让他想笑,觉得他猜测性的说法不免有点滑稽,但看了王侯儿一眼就笑不起来了,因为他看到了王侯儿脸上满是泪水、悲痛欲绝的样子。他对王侯儿的直观感受是,这家伙虽然长得其貌不扬,长得尖嘴猴腮的,但脑瓜子好用,不仅口齿伶俐,而且关键是对他那位同名同姓的先人忠心耿耿。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拒绝的话一下子很难说出口,只能摆出一副冷漠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犹豫。他心里考虑着如何打掉这小子。

王侯儿似乎看出了杨澜的心思,双膝跪地向他祈求道:“少爷,要是少爷再撇下小的,王侯儿也就只能一死了之了。”

杨澜微微涨红了脸,这种带要挟性的话让他十分反感,脑海里浮现出王侯儿刚才说的那些事情。他原本一直期待他的先人应当让他引以为骄傲,他想像中的先人应当是骑白马、穿白袍的将军,没想到王侯儿却给他勾勒出这么一副尊容。他从王侯儿身上的那股子无赖劲中仿佛看到他那先人的影子。他们是毫不相干的两种人。他根本没法和这种人在一起相处,他的每个细胞都感觉到那家伙的虚假,他的每根汗毛都本能地保持着警惕。还有,这家伙说话没个把门的,要是李蔚和关府的人知道了,真把他先人的那些个斑斑劣迹套在他头上,他可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他自己现在还自顾不暇,唯一的希望是少点麻烦。这么一想,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王侯儿留在自己身边,那分明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

杨澜的心一狠,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让曲比哈日拿出一些银两,同时从曲比哈日随身携带的牛皮酒囊里倒出一杯酒来。他一脸严肃地说道:“废什么话啊?你给我听着,要么拿着这些银两走人,要么就喝下这杯毒酒成全你。”

杨澜满以为这样就可以吓走王侯儿。他正当为自己的妙招怡然自得时,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王侯儿毫不犹豫地把酒杯端过来,一饮而尽。让杨澜庆幸的,他只是为了试探王侯儿,杯子里面放的并不是什么毒酒,而是曲比哈日平里喝的酒。他这下总算是明白了那家伙真的不想活了。他没有再吭声,似乎给了那家伙一种默许。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就算扬人道主义吧,不然出了事怎么办。反正随后他再也没提撵王侯儿走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