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先生冲那人摆手道:“哈日,老夫记得你是叫曲比哈日吧。你就听玉儿的话,不要乱动。这个时候找什么马,老夫猜想你们的马一定是被蛮子们盗走了,三弟的手下正在到处强行征集马匹。这样吧,你先疗伤,老夫替你想想办法。”

杨澜知道,部曲是始于两汉之际,盛于三国、两晋和南北朝时期的豪强地主的私兵名称。这完全是由于那个特殊年代战乱迭起的产物。那个时候,豪强地主为屯坞自守,筑壁相保,纷纷开始组建部曲,最初只是作为世家豪族私人武装存在的。而一旦部曲主受命为将帅时,部曲便又以家兵身分随军征战。那些私兵当时通称部曲,因常带着家属,故史书多称部曲为“家”。部曲主可以世领部曲,但不能随意买卖。部曲的身分也是世袭的,地位与军户、佃客差不多,有功者可免去部曲之籍,甚至做官。至唐初,作为私兵性质的部曲才完全消失,部曲也就仅剩下“佃客”、“家仆”的含义。

那女孩儿听了杨澜的一连串问话,将双手握在胸前,脸上泛起潮红,连耳垂都连带着红了起来,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公子先前见过小女子吗,怎么知道我是玉儿?什么是‘落地雷’?”她小心翼翼的问道,仿佛她对他的记忆是一片空白。

那位李公子不以为意,反而眉宇间流溢着一股傲岸之气,口气上居然还有点爱搭不理:“这可说大了,救命之恩我可担当不起。在下李蔚,举手之劳,岂敢图报。”说罢,扭头冲老人作揖道:“孟老先生真是神人,如此奄奄一息之人,几剂草药就能起死回生。佩服佩服,真是佩服。若不是事情紧急,在下倒真想多住些日子,拜拜师学点艺,来日也好救死扶伤。真是憾事。李蔚眼下实在是有要务在身,打算明日一早启程,前往成都。”

杨澜吓了一跳,毕竟第一次与古人这么近啊,而且有名有姓!这老人居然是孟获的哥哥孟优。他心里有点激动,脸上却不露声色,竭力平静地问道:“孟获既是蛮子头领,看孟老先生装束言谈分明是汉人,何以成为了他的兄长呢?”

杨澜无奈之中开始大声呼救,像刚才那声长啸那样嘹亮,嘹亮中却少了那份豪放。一个小时过去了,也许是两个小时。从来没有什么征兆预示时间,这里没有时间,这里太空了,空得似乎只有他自己。他的行囊弄丢了,而他用来看时间的手机就装在那里面。他无法计算时间,也不关心时间。但他似乎就在这一时刻,嗅到了另外一种气息的空气。事后他才知道,最该关注应当就是时间,可是谁又能想到,他这个时候实际上已经跨越了那么长的时间呢。

古火拉兹扬了扬手中的一个小玩意,是用用鸡骨头做的小哨子,苦笑了一下说道:“我没有用枪,枪是用来对付猛兽的。彝家猎手从来都是用这哨子来空手捕鸡,学小鸡的叫声逮老鸡,学母鸡的叫声逮公鸡,学公鸡的叫声逮母鸡。我早吃过了,这是你那份,你还是快吃吧。”说罢,把哨子放在嘴里,吹出了几声野鸡的鸣叫声,听上去果然惟妙惟肖。

古火拉兹还在那里自己吓自己,正在心惊肉跳地说到他的那次探险:“那是曲比老师失落戒指的第二年,寨子里人都说肯定被溪水冲走了,再怎么捞也是白捞。我就寻思到,既然这枚戒指是那个大学生在关索寨拾到的,何不也去那儿碰碰运气。那天,越往前走,心中不安的感觉越强烈,似乎有个鬼魂正缠绕在自己身边。我一边走一边给自己壮胆,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阳光正烈……当时炽热的阳光正照在那林子里,就在这时,几个骑马的人快步从身边跑过去了,那马上的人还拿着亮晃晃的大刀。事实上,那儿全是树木,根本没有能跑马的道。待我硬着头皮快走到关索寨时,雷雨刚过,寨子里传出男人的说话声、喊叫声,还有砍树的伐木声,声音很乱很大,但听不清在说什么。紧接着,就听到一阵喧哗声,抬头一看,可了不得了,刚才还空荡荡的寨子里突然全是人,在废墟中上上下下地奔走,穿着黄色的兵服,披散着头,他们喊着、走着,好像在逃避什么灾难似的……人在这些鬼魂面前,除了颤抖,想想还能做什么?我可是吓坏了,回来后就病了,好久才恢复过来。”

杨澜眼睛有些涩,把目光投向这位彝家汉子,向他提了这样一个问题:“你很喜欢曲比老师的女儿?”

杨澜仰望着黑色虎头的那一瞬间,觉得自己终于看到了一种暗示,看到了那种在梦境中似乎才有的奇异。仿佛它是具有无比强大的磁力的东西,仿佛他的目光是物质性的,被它所牢牢吸住,休想再转移开去了。他深呼一口气,任这快感在内心中四处窜游,心情豁地出现了一个窗口。到过彝寨的人都知道,黑虎氏族是彝族的远古先民,其最大的特点就是崇黑尚虎,即以黑虎为图腾,并且一直保持到现在。彝族人称虎为罗,许多地方的彝族人至今自称罗罗,即意为虎族。他们自认为是虎的民族,每年都要过虎节,日期从农历正月初八的接虎祖开始,到正月十五日的送虎祖结束。虎节期间,全族人共同欢乐,跳老虎笙、祭虎祖,以祈福消灾。更为有趣的是,自古以来彝族也用十二生肖记日,与汉族十二生肖不同的是,它以虎为,而不是以鼠开头。这儿有了这样一个标志性建筑,被命名为“黑虎寨”想来也就不奇怪了,不过真叫这一地名的倒还不多。这儿会不会就是彝族先民最早的中心聚居地呢?这种推测一冒出来,内心像被攫住了一样,下意识的预感到自己又触摸到一个秘密。他蓦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只觉得那黑虎头变得越来越高大,并且越来越接近他,而广场周围的一切,包括他周围的人,皆都虚无了……

杨澜一愣,但细一想,古火拉兹开香肚多半与他无意中拾到的那枚翡翠戒指有关系。他这些年搞民间故事收集时,多少了解一些民风民俗,他知道彝族人开香肚是待客之上品。他还知道,彝族往往过年时才制作,先是将猪肚拉个小口,清洗干净后装入拌了盐、花椒面、辣椒面、木姜子、大蒜泥的砣砣肉。装得越紧越好。随后,装好将口子缝合,在缝口上用肠片粘好密封,置通风、烟熏处熏干。只要不漏气,放得时间越久味越香。用一个没打开过的香肚招待客人,可抵杀一只羊的价值。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得到如此高的礼遇。

杨澜对不是玉儿打来的电话多少有些失望,他似乎也懒于与罗彬哆嗦,忍不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行啦,别说了,我就知道你是个臭火药!”

女孩子迟疑了一会,自嘲地笑笑:“那,好吧……实在想不起就算了,你慢慢吃吧,谢谢你办了这么大一个招待。我得走了,得上县城医院去一趟。”当然,听她的口气多少有些悻悻的,清澈的目光底下似乎闪过一丝难言的转瞬即逝的失望。

杨澜起身拿下行李,做好了下车准备。就在这个时候,一种奇怪的感觉再度出现,仿佛有什么人在暗中窥视着什么。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似乎有一道目光正在注视着自己。他借着抬手抚弄头的机会四处张望了一下,那道目光却隐然消失了。而当杨澜又收回自己的视线时,却再次感觉到了那道目光的存在。他嗅到了一种不安的气息,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会有什么事情生。他的心跳变得急促起来。他扭头看着车窗外面,只能看见一片茫茫黑夜,心里更是多了几分不真实的感觉。他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车窗玻璃,他的脸随即在窗玻璃上时隐时现,在他的脸后面还有许多人的脸庞,一张张冷漠的脸在他视线里穿梭,看上去就像这冰冷的车窗玻璃。他确信有一双偷窥的眼睛,正在悄悄盯着自己,只是他现在找不到它。它就像个无声无息的影子,始终与自己保持着一定距离,却又不让他从它那里溜走。

杨澜觉得哭笑不得,觉得母亲真俗气,无可奈何地摇头说道:“妈你成天操这些心,累不累呀?”

杨澜感觉到心脏不胜负荷就要爆炸时,这才停下脚步,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张大嘴大口地喘着粗气。就在这时,他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是一种如同桃花盛开时的淡淡清香。他抬头迎着风向望去,朦胧中视野里出现了一扇朱门。朱门上的漆华丽鲜艳,兽形门环锃锃亮。透过敞开的门缝,先看到的是一棵翡翠一般的老树子;再稍稍往里看,则是云雾缭绕,只是已经没有了灰蓝的感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乳白色。凝重的云雾中,宫殿曲折幽深,楼台又大又敞亮,时不时飘来零星的欢声笑语……

杨澜像是啼笑皆非欲语又止,他完全不指望对方能明白,所以不以为然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曲比哈日叹息了一声,倒答得老实:“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小的的脚也有这样的纹理,为什么小的没有当上毕摩却一直在当仆役呢?”说罢居然脱下鞋来让杨澜察看。

杨澜看后倒像是十分意外,停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说道:“你跟着李公子自然只能一辈子当仆役,要是换了跟我,说不定还真能让你当上毕摩。当然,要是真跟了我,我可要改你的名字。我听着别扭,什么哈日哈日,跟个傻子似的,没一点男子汉味儿。”

曲比哈日脸色十分诚恳,鼓起了勇气,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小的福薄,跟谁小的作不了主,改名字倒不是什么难事,若是换一个名字,杨公子觉得小的叫什么好呢?”

杨澜想了想,好像灵感突现:“依我看,叫古火拉兹就不错。”

玉儿正朝这边走来,一听杨澜这话,“噗”地笑出了声,忍不住捂着嘴嗔怪他道:“杨公子看来不懂蛮语,曲比哈日在蛮语中是指顶天立地的汉子,而古火拉兹的意思则是指深山里的小狼。你这么一改不要紧,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可就变成了一只深山里的小狼。”

这辈子最尴尬最无奈最要命的,恐怕就是这一时刻了。杨澜脸红得紫,这辈子恐怕从来没有这么窘过,为刚才轻率的回答感到懊悔。书上老是形容说,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他真的恨不得地上真出现一个洞,让他藏进去,永生永世不要见人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