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他们要求出院。我经过他的床时,他第一次和我说话,他的声音有些虚弱,但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冷漠。他指着照片对我说:“那是我没病的时候,那时我在一个酒吧做乐队。你在这里看到的人都是一起的,我们的乐队名字当时就叫‘肺癌’。真是一种巧合。”他的目光中跳动过一丝火花,但旋即熄灭了。我的心像被什么重物撞击了一下,我勉强挤出笑意:“很不错,你以前一定是个很棒的乐手,我是个穷学生,没有机会去你的酒吧听你的演奏。”他摇了摇头,似乎为我没有去过酒吧可惜,又似乎为自己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惋惜。我没有继续说下去,我突然觉得很沉重,这也是我在医院里感觉最不适应的事情,那就是,我和这个即将分别的人将是永远的分别,在那些我看不到他的日子,他必将痛苦的离开这个世界。我知道了最终的结果,所以我宁愿我和他没有相识。

他是我刚刚进入这个科室时注意的第一个病人。(图片)那时他的头还没有脱落,而且蓄得很长,经过仔细的梳理在脑后形成了一个马尾。一般三十多岁的男子并不会这样做,所以他让我感觉更像是一个艺术家。大概也是看多了港台的警匪片,有时也觉得他像一个地痞流氓或者黑帮老大。在后来的日子里,我越来越倾向于后者。他没有像是亲属那样的陪护人,只有三个年纪和他相仿的男女在这里轮换。那三个人也差不多是同样的装束,一个看起来稍微老点的穿着上略显正规,而一个女子则打扮的很另类,经常是一身破牛仔装,草草梳理的头,两个硕大的耳环和染红的指甲让人想到解放前上海夜总会里的歌女。

进入病房的时候刚好两个病人都不在,有一个胖胖的女人正在窗口往外看,那个角度是我学校的方向。

“他们临床的实习生,还一天到晚盼着有手术呢,不过我们就没这种感觉,上手术都是带着一种玩的心情。”我突然之间想到了这点,也就顺着嘴说了出来。

“这么快?”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很吃惊的神色,或者在她看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哥很轻地叹了口气,但我还是听到了。“有孩子了是吧?”

“有一点小的问题。”哥说这句话的语很慢,然后递上那张单子,“现你的两侧卵巢存在不明性质的病变,这可能对你的手术产生一些影响。”

他的心率和呼吸又基本恢复了正常,但是对来自床边的呼唤再也没有一丝的反应。生命不仅仅属于自己一个人,还要有人来与你共享。或者在刚刚那个时候,他真正的生命已经结束了,现在我们所看到的仅仅是一个躯壳,是一个没有生命的肉体。据传说,中国古代的湘西赶尸术,就是在这个阶段用药物控制大脑,制造可以执行特殊指令的活死人,也就是传说中的僵尸。这只是听说罢了,在现在这个社会,早就不需要这些东西的存在,而且也没有人能肯定这个大脑还能控制他的肉体。

病人早就不怎么说话。我记得他说得最多的一次是一个晚上。我陪另外一个医生值班,这时家属叫我过去看一下。也不知为什么,病人突然吵着要下床,但那时他已经不可能再站起来。家属拗不过他,理顺了他身上的管子,把他的腿放下来,然后让他自己去试。在病人一下子瘫软下去的时候,我觉得有点难过——他也曾有过站立的日子,但是那种感觉再也不可能找回了。

哥并不去多解释什么,一边检查病人的腿,一边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我忽然觉得死亡的可怕不是结束,而是在痛苦中坚持!这个时候的痛苦感觉,只有病人自己知道,但是他已经无法表达,无法为自己的结束做出选择。他必须无条件接受自己亲属的安排。既然死是生必然的尽头,为什么不让生命就这样安静的离开?

普一科的护士也是给人留下了极为深刻印象的。同学们下班聚到一起,说起那些护士,几乎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也足以看出她们的名声之浩大、影响之深远。能有如此的知名度不是因为她们温柔漂亮,而是恰恰相反,一个一个长得又老又丑,并且极为粗暴,说话的声音更是没有一点温柔的成份,不仅病人经常被她们呼来喊去,实习生、住院医生、主治,甚至教授都难逃噩运,仿佛她们才是这里的主力和高贵种族,我们都是佣人和低劣人种。

老人抬起头,喉咙里低低地嗯了一声,接过女儿拿出的饭却许久没有动。女儿叹了口气,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转身到洗手间去了;我同样不想看到这样的情景,和夏朝打了个招呼,离开了医院。

“医生,他现在很难受,你们能不能处理一下?”十几分钟以后,牛仔站在办公室门口,他的表情看起来更痛苦,焦急的声音透着不安。

据说琴文的爸爸也来了,可是我没有看到。那天他的父母一天都不在,一直是他奶奶看护着病人。傍晚的时候,他妈妈一个人回来,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们明显感觉到她说话的口气和方式变了,很多词语都不可能出自她的思考。根据我们专业学的医疗卫生方面法规和医疗事故处理的基础,她应该是见了律师,而且是医疗专业的律师,深知医院和医疗过程中的一切弱点。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

如果他也没有办法建立起嗅觉反射(这一点一直没有人去证实),那么婴儿特有的感知也将不存在,于是他就不可能知道,在那些接触过他的身体里,哪一个才是自己的妈妈。

会诊就在科里的示教室进行,神经科、心内科、麻醉科、儿科、高压氧治疗科的主任都到了,另外还有一个人没有穿白大褂,据夏朝说是医务部的副主任。人们简单地寒喧了几句,然后一起到了病房,我和夏朝也跟在后面。

取完病理标本送检,拔出纤维镜,整个检查即便结束。我没有等他们,自己一个人先回到了办公室。“结果怎么样?”夏朝一见我回来就问。

“我也这样希望。”我轻轻的说了一句,像是对自己说。

“带膜的支架?”

“这就是在支架的表层涂有一层薄膜,可以在放置一定时间之后再拿出来而不会和周围的组织生粘连。因为老人年纪也大了,”边姐转向家属的方向说,“可能以后有什么情况出现,里面放一个支架会影响到气管切开术,所以用一个带膜的支架,等气管成型之后再取出来。”

家属略有所知地点着头,老人吃力地说,“我不求什么别的,活着就好好活,像个活着的样子,我不能要求像年轻时候那样了,人老了,就该活得简单一点,但是这简单不是将就。不管咱们下一步怎么治,我这里就两个要求,一个是能顺畅地出气,一个是能说话,咱们不当哑巴。”

边姐点着头说这能办到,一定能办到。我现他的脸上是一种渴望的表情。

我悄悄对比着眼前的老人和美国的莫里:同是教师,差不多同样的年纪,有着极为类似的思维,虽然一个面对的是疾病一个面对的是死亡,但他们的心态是一样,他们都在自己即将失去的最重要的东西里,寻找到了一种平衡。

这也是我在医院遇到的唯一一个只提出这样的要求的老人。他想得到的,已经不是那些回忆里的东西,而是最有现实意义的生存条件。我也曾遇到过很多老年的病人,他们在患一场大病之后,总是希望有一天走下病床还是一个几十年前的他,于是这种希望的破灭便总是在瞬间让他们绝望。那些人,把自己的心锁在回忆中年轻的圈子里,然后在下床的一瞬间,才现衰老的来临,这是一种残酷的精神刺激,往往让人的脸色变得惨白,神情变得冷漠。在他们床前,你可以听到一声声的唉叹和极不情愿的话语:“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其实,假如他们很从容地接受岁月带来的年龄的变化,就完全可以体会到病愈的喜悦。

可以顺畅地出气,可以讲话,这两个简单的要求,在换了另外一个支架之后,我们都帮他达到了。

出院那天的老人显得格外精神,一个劲地向医生道谢。虽然他的声音还很嘶哑,而且他也将就此告别他的讲台,但是就像他说的,能够呼吸,能够说话,这对他已经足够了。我们也为他的康复而高兴,那种喜悦是只有医生才能体会到的。

“人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无欲无求?”老人走后,我问边姐。

她想了一会说,“人不可能无欲无求,就像我们的病人,活着和健康就是他们的追求。但是很多人可以做到寡欲少求。”

我点点头,“那样感到幸福就容易多了。”

老人快乐的离开了,他的快乐也感染了我好几天。细想想在医院所见的每一件事情都有它的意义。有些东西是只有自己才会理解和意识到的,还是让它留在自己的记忆里吧。在这个科室里,我看到了什么叫做必然,也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偶然。其实,不只是医院的科室,现实中都有着那么多的必然和偶然。我很希望每一个病人康复成为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