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小戴一个人在忙碌，护士帽下垂下几绺染成金黄的头，那是我喜欢的颜色。听见声音，她抬起头来，额上泌着微微的汗珠，眼神中似乎也藏着一种疲惫。我没有和她说话的习惯，本想问句好说个辛苦了，两人对视的一瞬又让我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上海的夏天是一个难过的季节。虽然地理位置上依江靠海，却得不到一点清凉，潮湿的空气与三十六七度的气温一起作祟，让人承受着一种粘稠的闷热。我的住所没有空调，一台小小的电扇根本挥不了什么作用。从寝室到医院只有一两百米的距离，但即使是走这么一小段，身上已经差不多湿透了。进了医院，那股冷气迎面扑来，心里不禁升起一股惬意。我就是为了这种可以说是享受的冷气才早早去了科室，也正是因此才看到了那一幕。
“第一个，再去查一个头颅，看一下脑血管到底有没有畸形。我们当然希望有，因为这样，上次手术造成目前的这种情况就可以归结为因不可预见的先天畸形导致的一种后果，和一般的差错承担的责任是不一样的。我也和医技那边协调一下，让他们仔细检查。第二个，就快三个月了，估计这钱我们是要赔的，所以现在就是想办法少赔一点。他妈妈一直在这里，我早也说过，不要给她开陪护证，不然到时候这误工费之类的我们就要出。”主管护师听到这里忙连声应和，“没开，没开。”主任接着说，“病历上也要准备一下，那些不该写的，没有用的就不要留着了。”夏朝在一边点了点头。
我当然知道自己所想的是一种理想状态。现实中的人受到了太多因素的影响，早就不可能有想象中那样纯真了。
其实我并不想那么做的。也许本来就没有人想这么做。在这个世界上，即使不是每个人都希望别人活得好一点，也不会有哪个人总想让与他不相干的人活得越来越差。可是有时很多事情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当情况出原来计划的时候，每个人能做的都只是让最差的结果尽量离自己远去。现在，对于负责这个病人的医生就是这样。
麻醉科主任接过话茬，“这个手术我不在场，但是后来我看了麻醉记录。为什么会出现心率升高、脑部供血不足，我们也拿不出一个合理的说法来。因为在那个过程中，麻醉都是正常的，包括监护、用药，从记录上来看，完全符合规定。”他转向身边一个小医生，“你把麻醉记录拿过来。”
“别着急，我们慢慢治，会好起来的。”我虽然有听别人说话的耐心，却没有劝慰别人的本领，而且在这样的病人面前，什么样的劝慰都是没有说服力的。
“这样就行了。另外以后写入院病历的时候，也是有相似的模板的，我们要做的只是进行必要的修改，但是一定要细心，每个病人的关键性问题上不能出差错。”
没错，我隐约可以记起病理书上这样一张图片，但是那下面的注释中有一个字，癌。这让我觉得有些恐怖，一时也无法相信和接受。我更希望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溃疡，毕竟眼前这个人只有十几岁而已。
“怎么会有这么大一个淋巴结。”他的回答更像是对我的提问，接着又开始自言自语，“这边还有，这里还有，她是什么病？”
先心室缺是一个比较常见的心脏畸形，在现在的技术条件下，手术矫正也并不困难。只要封堵器大小合适、手术过程顺利，一般都能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几乎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没有在意这个新入院的病例，一切变化都是从腹部B检查结果开始。
“这两个有什么区别？”从外表上看，很容易现老人的女儿是一个商人。
她用点头的方式答应着我的话。我让她躺下，给她简单查了一个体，又做来；不过短短的几个周期中就能现明显的病理波形，也不得不让人为她的疾病感慨。“那您先休息，这两天我们要先做一些常规检查，主要目的是了解和掌握您的基本身体状态，等差不多了就做手术。”
“你在看哪一床的？”夏朝问我。
“xxx（教授级别），32床是你们的吧，怎么也不换药，老等着提醒，病人又找我们了。”
“xxx（主治级别），你们那些病人怎么这么烦人，你们好好和他们说说去。”
“xxx（住院医生），哎，你怎么乱开药，这药没有你知不知道，看好了再开。”
“xxx（实习生），哎，同学，这单子不对，重开。这试管也贴错了，重新来。怎么让你改了还不对，你干什么的？……来过来帮我办件事，你去……。”
自从听过这些话，我就再也没有去正眼看过那些护士，并且尽量少说话，减少来往。加上她们本来就已经很难看，那种没有任何娇媚的脸少看一眼非但没有损失，还能让自己的心里舒服一些。
只是有一点逃也逃不掉，她们太懒了，而且表现得很明显，医生对此无可奈何。给装有标本的试管贴标签本是护理人员份内的事情，但是到了这里，医生必须自己找试管，然后拿着开好的单子一张一张地贴上。当然，更多的时候这都是由实习生来做。
“这里的护士真懒。”有一天，我听一个外来的进修医生这样说。
“没错，不单懒，还又老又丑又暴力。”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恰好那个最让人讨厌的主管护师进来，她斜眼瞟了我一下。我也瞟了她一眼，又加上一句，“而且一点也不友好，换上黑衣服就成了夜叉了。”
她一定很生气，手里的病历啪一下摔在桌上；我不去理会，那时还剩几天我就要走了，所以不用去想会带来什么后果。
第一次进手术室是在报到的第二天，哥带我去熟悉环境。我们专业没有上过动物外科，对整个手术流程中实践性知识的了解几乎为零，更谈不上什么经验。换衣服，洗手，擦干，穿手术服，戴手套，台边站位，所有的一切都是哥现场教学的。
那是一个甲状腺手术，从颈部正前方切开，切口的位置让人很自然地就想到了两个字，杀人。听人说许多实习生第一次上台都会有所反应，尽管经过了解剖课的考验，活人的血肉还是会引起很多症状，最多的就是晕倒和恶心呕吐。我心里却一直很平静，生理上也处于自然的状态，人的皮肉和鲜血让我想到了原来看过的杀猪。
“感觉怎么样？”出了手术室，哥这样问我。他的语气很轻松，我回答得同样也很轻松，“蛮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