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府里老人还是认得沈如的,见沈如此番焦急,便禀了老夫人,带着沈如母女去了西厢老夫人住所。

沈如自认这一生未曾作孽,却遭遇了这般凄苦的人生。作为女儿,亲眼目睹父母遭厄运家族惨灭门,却无能为力只一人苟活;作为妻子,留不住丈夫的心被无情休弃赶出家门;可作为母亲,这七年来,沈如费尽心力吃尽苦头,绝不委屈长安一分,却养出个性子怪异不大言语的女儿。

送走了大夫,春兰赶紧走到沈如床边,带着欣喜,说着:“小姐,若是姑爷知道您怀了孩子,定会收回休书的。”

“柳大人,今年可谓是人才辈出啊,文章一篇赛过一篇,好得很啊。”

“是啊,柳大人,今年春闱的水准颇高,我们这些老骨头可是要被后生赶超了。”

“尤其有几篇见解独到,语言造诣极高,后生可畏,便是谭大人都觉得十分可取。”

柳泽成听罢,只是莞尔一笑,抬眼,看着首座的谭赟仍旧一动不动,亦收敛了笑意,只盯着手中卷张查看。二人本是师出同门,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

“谭大人,殿试的名单可勾好了?”柳泽成走近谭赟,问道。柳泽成与那些个老学究不同,对此次考试文章的优劣并不大在意。

“好了好了,名单在这儿,大人过目。”谭赟并未开口,答话的是谭赟身边的胡适,胡家这些年渐渐衰败,早便想能攀上柳家的高枝儿,遂格外的奉承:“郑世子的文章可圈可点,今年的状元定是世子了。”

南平王与柳泽成交好,儿女的亲事早是默认的事情,长安城谁人不知郑世子金榜题名后便是迎娶柳家小姐时。

“胡大人莫不是糊涂了,状元可是圣上钦点,你竟敢妄自揣测圣意?这话若传了出去,莫说乌纱帽,怕是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胡适缩了缩脖子:“柳大人教训的是,下官糊涂,真是糊涂了。”说完低眉顺目地退至一旁。

接过名单,柳泽成略微扫了眼,看到郑苏易名字自不意外,却在名单最后,三个字让他略微拧紧了眉头,缓缓念出:“王…庭…西…”

“怎么,大人认识?”胡适接话说道:“这人名字不曾听过,下官特地注意了下,是洛阳人氏。”

说到这里,谭赟也是抬头,在柳泽成进来这般久后,第一次望向他。却看柳泽成收起名单,答道:“洛阳王家七子中,数他最出众。”

待柳泽成离去,翰林院又是一番热闹议论,而议论中的主角便是这位王家第六子——王庭西。

江陵沈氏、洛阳王氏、陇西李氏、陈郡谢氏、荥阳郑氏是大渝朝五大世家望族,随着朝堂更替,却是兴旺了百年。十七年前沈家灭族后,其余几家都以王氏马首是瞻,而王氏却因与沈氏关系最为亲密,有了前车之鉴,便渐渐淡出朝堂,安居在洛阳,十多年来,王家再无人活跃于朝堂,王氏子弟永不入仕是王氏老家主定下的规矩,今日如何生出个王庭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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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九城路,戚里五侯家。转至深巷里,皆是酒肆香。

简陋的酒肆一楼座无虚席,高谈阔论的声音,举杯豪饮的欢笑充斥耳畔,而酒肆二楼却空空如也,只深处四位格格不入的文客围坐。

“郑兄如今是春风得意啊,高中状元后,莫忘了咱们。”正打趣说笑的是柳泽成长子柳丰,素与郑苏易交好。

郑苏易摇头:“休得胡言,明日殿试,一切还未知。”

“以苏易你的文采,何人敢与你争雄,何况你可是南平王府世子,其他宵小之辈……”还没说完,柳丰便觉自己袖子被一旁谭升拉扯,才反应过来说错了话,郑苏易素来不喜欢别人提及他的家世。家族,能令人才华更轻易地被认识,却又让才华更难以得到认可。

“郑兄明日还是当心点,我爹虽不肯与我细说这次会试情况,我却瞧见过他将一名叫王庭西的文章抄了回来,几次三番地看阅,喜欢得不得了。”说话的是翰林大学士谭赟之子谭升,比旁人自然消息灵通些,谭赟算得上大渝朝堂最有学识之人,能得他如此赏识,自然不简单。

“王庭西?”一旁柳丰念了句,不是京城大家熟识之人,遂招来嗤笑:“乡下小儿,也敢争状元?”

“乡下小儿怎就不能争状元?”

清雅女声传来,众人皆是一愣,循声望去,便见二人沿阶而上,一男一女,皆是白衣,男子风姿卓越,女子仙姿佚貌,如此一对妙人儿,倒是吸引了不少眼光。

与苏易一起的,都是京中富贵子弟,见识的人多了,却也少有这般风姿的,特别是相遇在此简陋的酒肆内。可大家都是平日被惯着的主,特别柳丰脾性大,让个女人插言,自很是恼怒,道:“吾等说话,尔个小女子插什么嘴。”

“尔等讨论家兄,吾为何不能插言。”沈长安略微挑眉,回道。

柳丰轻蔑一笑,自称“吾”的这般不识礼数的女子,长安城里可没有:“我们何时讨论你家兄长了……”说完突然反应过来,看向女子身后的男子,问道:“你,你是?”

王庭西浅笑,手中纸扇轻摇,薄唇亲启:“尔口中的乡下小儿。”

答完,众人皆没了声音,一时有些尴尬,先贤有云莫背后妄言他人,诚不欺人。

郑苏易率先起身,谦和有礼说道:“以茶代酒,郑某在此赔罪了。”饮完,又道:“王兄若不弃,一起坐坐,郑某做东。”

一旁谭升和一直没有说话的周天龙都是起身,客气地饮了杯茶,算是礼数上的招呼。

看大家都这般行为,柳丰才是瘪了嘴,最后站起来冷冷道了声抱歉,而后也饮了满茶。

王庭西自始至终含着笑,道:“刚才吾妹失礼了,各位莫怪,早闻得京中四才子,今日一次遇了其三,倒是幸运。”

郑苏易,谭升,周天龙,都是皇城殿试榜单中人。

“你这妹妹倒是胆大得很,长安城里的小姐可都不敢这般抬首看着陌生男子说话。”柳丰说着,不禁想起自己妹妹,那般娇滴滴欲语还休的模样才是惹人。

“错不在我,为何害怕不敢言语。”沈长安说罢,倒是先一步坐入众人中,惹得众人惊讶。

王庭西跟着落了座:“我家妹子自幼和我们兄弟几人一起教导,又多跟着我走动,性情便豁达几分。”

“豁达?那是……”柳丰轻蔑低语,却被周天龙止住话头,抢着说道:“如此大方的姑娘,京中确实少有,却甚妙啊,王兄有福之人。”周天龙看着沈长安,眼中难掩欣赏与惊喜。

“哈哈,今日大家相识,便都是有福之人了。”柳丰笑说着,语气颇有些轻蔑风流之气。

如此大胆调笑,旁人都深吸了口气,却又不觉不妥,都看向那兄妹二人。王庭西只是轻摇纸扇,一言不发,看不出喜怒,一旁沈长安则安静地给自个儿倒酒,面色平静,好似别人言的并不是她。

倒是郑苏易觉出尴尬,才打断:“王姑娘生性磊落,既落座便是朋友,待之与令兄无异。”说罢亦敬了一杯茶。

沈长安笑开:“表哥早说郑公子温和有礼,今日一见倒是真,不过,郑公子方才犯了两处错。”

四人听罢,面面相觑,郑苏易则是挑眉笑道:“哦?说来听听。”

“一则,吾姓沈,不姓王,与家兄乃表亲。”说完,举了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道:“二则,听闻长安人交友便是斗酒,并不是饮茶。”

四人一愣,看姑娘如此豪爽,便也纷纷换成酒碗,郑苏易首先喝下一碗,笑道:“姑娘所言不假,长安人交朋友不用茶,用酒。”

沈长安亦回以微笑:“喝过酒,便是朋友,既是朋友,无需称呼我姑娘,唤长安便可。”

“长安,好大气的名字,姑娘可是长安人?”一旁的周天龙问着。

沈长安摇摇头:“我们来自洛阳,此长安非彼长安,家母不过是愿我一世长安罢了。”

洛阳王氏,都是有学识的人,一提及洛阳,又想起王庭西的姓氏,再加上这般风度,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大家面面相觑,倒是不知怎地开口,还是郑苏易先言:“今日能与洛阳王家的公子相识于此简陋酒肆,倒是一种缘分,既是有缘,美酒自不能少。”说罢唤人又抬来一坛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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