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一大堆问题,罗中夏苦笑一声,低声道:“郑和已经被人带走了,详细情况,咱们先回松涛园去再说吧。”星期天的出现,解答了他的一部分疑问,却又增添了更多谜团,这么大的讯息量,得花上一段时间去消化。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罗中夏反问,他注意到这老头提到诸葛家和韦家的口气都很居高临下。

四个人匆匆从松涛园赶去第三医院。十九虽然心情悲痛,却也知孰轻孰重,缅怀死者随时都可,现实里的敌人却是随时可能发难。

“哪儿顾得上啊!我们一拿到,就立刻来找你了。”颜政说,然后把在地铁里发生的事情约略讲了一遍,当然少不得添油加醋把自己的英明吹嘘了一番。

他的话未说完,突然一阵疾风自耳边响起,只听“唰”的一声,手里的笔记本登时不见了。

事实上,自从与怀素相见、诗笔相合之后,罗中夏整个人似乎完全沉静下来,以往那种跳脱、混不吝的脾气被怀素的禅心压制。这让一向视罗中夏为知己的颜政心情颇为怅然,觉得一个大好青年就此堕落了,变得淡而无味。

“会不会是看了什么鬼故事或者恐怖片呢?”

彼得和尚淡淡道:“笔仙这种东西,本质上是对笔灵的一种运用,这要看天赋。有天赋之人,天生便擅长排笔布阵。小僧蒙佛祖眷顾,虽起誓不做笔冢吏,但对于摆布笔灵的手段,还算略有心得。”

十九道:“彼得大师说得没错。历代诸葛家与韦家,总有那么几个人,我哥诸葛一辉,也是有同样的天赋异禀,叫做笔通。”

“可是,这东西,真的能问出东西来吗?”颜政问。他以前也用这种手段哄骗过女大学生,骗子对骗术往往最没有信心。

彼得和尚道:“正经的笔仙,除了用笔以外,须还得有好的灵媒为介。星期天给的这枚铜钱不是凡物,我觉得可以一试。”

罗中夏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他转向十九道:“十九,你在大学的时候玩过这东西吗?”

“没有,我没上过大学,自幼都是在家里上的私塾。”十九淡淡答道。

颜政道:“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大学可是人生历练中很重要的一步啊。跷课、卧谈、去老乡会谈恋爱,这都是不可或缺的。”

十九听他说得郑重,好奇地问道:“卧谈是什么?”

颜政得意道:“卧谈,就是在女生宿舍里卧着谈天。我当年在那个校花的宿舍里…”

罗中夏听他越说越离谱,赶紧截口道:“别啰嗦,赶快开始吧!”

十九撅了撅嘴,她从小接受的都是诸葛家的精英教育,十分严格,接触社会却很少,唯有房斌能给予她一种在诸葛家无法体验到的全新感受。如今每天跟着罗中夏他们厮混,听他们胡说八道、海侃吹嘘,虽有时觉得可笑,却也颇觉乐趣十足,比家中刻板严谨更多了份随性自在。想到这里,她心中一暖,不禁多看了眼罗中夏,这家伙人还好,就是呆头呆脑,对女孩子的心思无知到了极点,未免有些遗憾。

相比之下,善解人意的房老师是个多么好的人啊。十九想到这里,心中一黯,眼前点睛尚在,而它的主人早已和自己是人鬼殊途了。

罗中夏哪知道十九突然生出这些感慨,他紧握着毛笔,目不转睛地盯着毛笔上的铜钱,生怕给它弄掉了。经过彼得和尚的鉴定,这枚铜钱是一枚元佑通宝行书折五铁范铜,乃是北宋哲宗元佑年间所铸,算得上是枚古董。铜钱上的“元佑通宝”四字是司马光、苏轼两位当世文豪所书,因此灵力颇强,有收灵启运的功效。

彼得和尚约略讲解了请笔仙的方法以及原理,他说只要罗中夏运起点睛笔,笔灵便会透过那枚铜钱的方孔注入毛笔中,再依着请笔仙的法子发问,便可有问必答。以往点睛笔都是透过罗中夏做出预言,罗中夏本人精神力不够强劲,预言效果往往不佳。如今这法子靠的是纯粹的笔灵精神,能力应能高出数段。

按照彼得和尚的说法,笔仙本来就是前人为了请奉笔灵而发明的仪式,后来笔冢关闭,后人以讹传讹,笔仙这才沦为了凡夫俗子的迷信玩具。

“那我们开始吧。”罗中夏沉声道。十九和颜政都下意识地把笔夹得再紧些,同时闭上了眼睛。彼得和尚怕惊扰了仪式,先行退出房间。

罗中夏收拢住意识,凝心一振,点睛应声而出,胸前一片幽幽的绿光。过不多时,那枚铜钱也泛起点点星闪,一缕若有似无的烟气从罗中夏的胸膛飘然而出,悄无声息,竟似是被什么牵引似地直直向前。三个人大气也不敢出,唯恐惊扰到这股灵气。

这股灵气飘到铜钱上空,云翼翻卷。铜钱之上“元佑通宝”四字灿然生彩,虽已历经千年,司马光与苏轼的雄浑笔力犹在。这四字竖起四道光幕,把这股灵气逐渐引入毛笔的笔端,远远望去,仿佛在罗中夏的胸前与毛笔之间牵起一条幽绿光线。

待到整枝毛笔都被幽绿笼罩,毛笔开始自行颤动起来。三个夹住毛笔的人对视一眼,心道:“来了。”罗中夏依着请笔仙的规矩轻声念道:“咨尔笔仙,庶几可来?”毛笔停顿了一下,缓慢有致地在宣纸上画了一个浑圆的圈。

来了。

十九用眼神示意罗中夏可要谨慎些,他们只有一次提问的机会。彼得和尚警告过,笔仙毕竟是有凶险的,笔灵本身颇为脆弱,又必须要回答施术者的问题,这么干,和把一个活人胸腔打开暴露在空气中再让他跑步一样危险。倘若一个不慎,轻则笔毁,重则人亡。彼得和尚在仪式开始前反复告诫罗中夏道:“只可问一个问题,无论答案满意与否,问罢速速收回笔灵,免得招致祸患。”

罗中夏清了清嗓子,开口问出事先拟定好的问题:“管城七侯中下一个出世者在哪里?”

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个问题。本来颜政建议说问“管城七侯分别在哪里”,结果被否决了,这个问题实在太复杂,点睛未必能负荷这么大的问题,还是小心些好。

目前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管城七侯的名字,也不是开启它们的方法,而是它们的地点。只要找到正确位置,接下来怎么办,就是星期天要头疼的事情了——反正星期天提出的要求也只是“找到”管城七侯罢了,至于拿到拿不到则又当别论。

这个问题问完之后,毛笔停顿了许久,只有缭绕周围的幽绿不停地转动着,像是一台疯狂运转的电脑的提示灯。罗中夏觉得连接自己与毛笔之间的那根灵线越收越紧,已经开始有强烈的不适感出现,就像是被人把五脏六腑往外拽一样。

看到他微微皱起的眉头,颜政和十九只能面面相觑,现在仪式的平衡极为微妙,他们生怕一丁点多余的动作都会毁掉这种平衡。正当他们宛如走钢丝一样惴惴不安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开始动了。

桌子四角的蜡烛火焰在封闭的房间里突然颤动了一下,三只手夹住的毛笔开始了玄妙的移动,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优雅而又细腻。三个人心里都清楚自己绝对没有故意去动,那么能推动那枝毛笔的只能是第四只手——那枝附在毛笔身上,并与罗中夏胸中连接着的点睛灵线。

毛笔的笔尖事先只是简单地舔了舔墨——蘸太精容易产生滴落的墨渍,蘸太少又不足以写出字来——此时三紫七羊的柔软笔须在笔灵驱动下,在白皙的宣纸上勾画出一道道墨痕,眼见写出一条字帖。

寻常请来的笔仙,往往答不成句,只会画圈,能写上一两个歪歪扭扭汉字的已算是难得。而这个请来的点睛笔灵却似是胸有成竹,笔锋横扫,如同一位书法大家在挥毫作意,笔势从容不迫。

只是随着一个个墨字出现在宣纸上,罗中夏的表情也愈加严峻,胸前与毛笔连接的灵线颤抖也越发剧烈,有如被急速拨动的琴弦,让人觉得随时都有可能崩断。颜政和十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是笔灵仍旧在宣纸上写着字,不敢有任何动作。

大约过了一分钟——在三个人看来大概比三个小时还长——笔灵驱使着毛笔写完最后重重的一横,灵线此时也已经绷紧到了极限。

就在笔尖脱离宣纸的一瞬间,一声清脆的硬竹爆裂声,那毛笔从中间断为两截;而那枚元佑通宝高高弹起,在半空四分五裂。铜钱一碎,幽绿色的灵气猛地从毛笔上抽回,剧烈地弹回罗中夏胸腔,让罗中夏身形一晃,一口鲜血喷出来。

“罗中夏!”

“中夏!”

颜政和十九惊得失魂落魄,一起松开手去扶他肩膀,才没让他跌到椅子底下。罗中夏脸色苍白无比,想说句不妨事,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请笔灵所耗费的心神,比想象中要巨大得多,罗中夏甚至有一瞬间都在想“太辛苦了,就这么死了算了”。

四枝蜡烛扑簌簌全都灭掉了,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十九搀扶着罗中夏到旁边的沙发上坐好,颜政把灯打开。早在外面等得不耐烦的彼得和尚与曾桂芬看到灯光,立刻踏进屋来。

颜政捏了他人中一阵,罗中夏才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他环顾四周,不顾自己全无力气,推开十九递过来的水杯,嗫嚅道:“快,快去看看到底点睛是如何回答的。”

彼得和尚一个箭步走上去,双手捧起那张宣纸,只见上面写着四个龙飞凤舞、墨汁淋漓的大字:

“括苍之胜”。

括苍山脉位于浙东处州境内,依山濒海,雄拔陡绝,《唐六典》列为江南道名山之一,横跨三门二水,幅员极广。

括苍所辖名胜,数量奇多。东北有天台山与宇内第六洞天玉京洞,素有“莽莽括苍,巍巍天台”之称;东南有雁荡山与宇内第二洞天委羽洞;西坡有“天台幽深,雁荡奇崛,仙居兼而有之”的宇内第十洞天的括苍洞;东坡有洞天丛聚如林的临海洞林;南侧的缙云山更相传为三天子都之一,黄帝当年炼丹之处,有玄都祈仙洞。更不要说以星宿之数排列的章安五洞、雉溪六洞、武坑八洞、芙蓉六洞和朝阳三洞等。

这许多名景大山各擅胜场,处处洞天福地,仙迹留踪,随便一景置于别处便可被称做绝景。可惜括苍山中藏龙卧虎,绝景一多,也便泯于众山之间,教人喟叹原来山势亦有一时瑜亮之感。

括苍仙山虽众,仙洞虽多,无非是造化神工,天地所聚,自百万年前造山运动以来,彼此相安无事,我自岿然屹立。奈何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自有了人类以后,依着他们的意思,这山也须得排个座次,似乎没了座次,就难以定出主次。

既有次,便会有主,天无二日,地无二主,能在括苍山拔得头筹的,自然只能有一处,而这一处须得力挫群山,冠绝浙东,方才能折服众人,方能当得起“括苍之胜”四字——

说到这里,鞠式耕故意拉出一个长腔,罗中夏深知老师这个欲言不言的毛病,只得耐心地守在旁边,不敢多说一句。他昨天拼了性命,请出点睛笔灵写下“括苍之胜”四个字。可这四个字意义不明,几个人商量了一回,罗中夏决定第二天一早去请教鞠式耕。

鞠式耕到底是当世大儒,只看了一眼这四个字,便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旁引博证,只是不得要领。罗中夏只想知道这地方是在哪里,鞠式耕却偏偏在这里卖起了关子。

“老师,那究竟哪一处才当得起这四个字呢?”罗中夏恭恭敬敬地垂手在侧。鞠式耕在教他之前约法三章,让他要以古法执弟子礼,不可再对师长有丝毫不敬,说身正才能心正。罗中夏没奈何,只得依言而行。

鞠式耕看了他一眼,却抖了抖宣纸,把话题忽然岔开了:“这四个字是哪位大师写的?真是笔锋雄健,酣畅淋漓,非是胸壑万丈者不能为之啊!”

罗中夏心想总不能把请笔仙的事告诉他吧,心里起急,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得讪讪道:“是一位隐逸高人,学生也只蒙他赐了这四个字,却不知来历。”

鞠式耕叹道:“好字,真是好字。如今世道浇离,人心不古,还能有如此出尘之心,写如此出尘之字,实在难得。”他说完看了一眼罗中夏外稳内急的表情,一捋白髯:“你可知我为何不答你的疑问,反而来称赞这书法?”

“学生驽钝。”罗中夏好歹恶补了几十天文化,偶尔也能拽出两句文绉绉的词来。

鞠式耕道:“括苍山脉幅员百里,有名色的山头不下几十个。然而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自然的造化神功固然值得称道,还须有人文滋润,方才能显出上等,”他略顿了顿,继续道:“所以说这括苍之胜,非是山水之功,实是胜在了文化之上。可见国学之功,甚至可以夺天地之机,赢造化之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