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冬役到此战,秀赖业已两度举起叛旗。别说他是丰臣氏,即便是德川本亲,亦已无饶恕的道理。

关于秀赖拒绝亲征一事,《山本丰久记》中这般记述:“真田左卫门佐赤备军,驻于茶磨山上,从天王寺前到冈山以东,呈半月形布阵。秀赖公此时若在黎明之时,下令出征,鼓舞士气,诸军定能英勇作成。虽说胜负乃靠天时,但即便兵败,秀赖公在天王寺山门前,结束自己性命,那么即便赢弱残兵,也不会四处逃窜。如此,此战便可成为前所未闻之战。然秀赖公迟迟不出,单将马印交与当值之人,派往八町目,自己断断不出二道城,时刻推移,败亡不远矣…”

片桐且元此次来到前线,心头依然无限悲哀。万一丰臣秀赖亲自出征,且元定不会把他交到别人手里。

伊达政宗拒绝了进攻,藤堂高虎也以死伤惨重为由请辞先锋。这样还如何打仗?

这时,福岛正守、渡边内藏助、大谷吉久和伊木远雄等人,陆陆续续赶到。他们一个个都急速行军,气喘吁吁。

右府为何令我往今福?就在重成疑惑不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大野治房派来了密便。密使传言:“右府现在惧怕非常,不敢亲上前线激励将士,此必有伤士气。望大人于百忙之中,务将右府请出城外。”

“并无可笑之处。在下只是在想,塙团右卫门那颗长满大胡子的头颅,现在许已被带到了德川家康面前,无奈地冷笑呢。”

此时,堺港已淹没在一片火海中。

派二位局前往家康大营,乃是因为加贺爪忠澄和丰岛刑部二人奉家康之命进城,命人写下幸存者的名录。那二人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谷仓里有人。亲信得知二人来意,报告与信十郎,信十郎与毛利胜永之弟勘解由见了他们。

堪解由从战场上生还之后,依然想与敌人再大干一场,自不会让二使者接近芦田苑半步。对方大概以为他手下还有不少兵力,在二位局出来交名簿之前,便老老实实在门口等待。

二位局正要离去时,治长匍匐着爬到她跟前,在她耳边小声嘀咕道:“你告诉他,这上面写下的人,每个人都会自杀谢罪,但请务必饶过右府和夫人。右府身边只需留下三两个侍童照顾起居,其余均会自行了断。夫人也一样,有一个侍女留在身边便已足够。务必饶过二人。其余众人早已下了必死决心,每个人都会安安静静去死,请务必转告大御所…”

此时,淀夫人停下捻念珠,喝道:“你这样说话太丢脸了,修理!我不愿二位局前去为我乞命。”

“唉,这…”“我若能够活命,也是因为阿千的一片孝心。你问问,阿千是不是平安到达了?”

听到这话,奥原信十郎似听到了姑母的声音。柳生石舟斋之妻春桃夫人常道,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女,母亲活着就是为了让儿女尽孝道。目下,淀夫人的心境同样单纯,她放走千姬去为秀赖乞命。若亦能活命,她希望乃是因千姬尽了孝道,是千姬救了自己…

二位局去后,淀夫人马上闭了眼睛,默默念佛,她许是在默默忏悔先前因任性妄为,犯下的各种过错。

但秀赖却无母亲那般安然和平静。他一夜未睡,不停拍蚊子。他已厌倦了各种牢骚。直到二位局欲去时,他方靠着稻草包睡去了。

真田大助始终在秀赖面前正襟危坐,他仍在体味父亲之死带给他的苦痛和最后之言的深意。与大助并排而坐的,乃是十五岁的高桥半三郎及其十三岁的弟弟十三郎,他们在一旁打盹儿。二子依然留着额发,貌如女子。

二位局出去后未久,井伊的人马便包围了院子。

院子被围,井伊却未马上破门。奥原信十郎松了一口气,二位局定然将此藏匿之地透露给了家康公,家康公派井伊前来,乃是保护秀赖母子,不久自会有人前来迎接。到时不管怎样,将母子二人交与那人,自己也算尽了职…

井伊后面,出现了安藤重信和阿部正次等人的旗帜。

“军中有本多上野介正纯的身影。”

“他来了,上野…”

奥原信十郎愈发放宽了心。安藤重信和阿部正次等人都是将军的亲信,本多正纯却是家康的心腹之人,许是这些人前来迎候…想到这里,信十郎回到了谷仓,弯下身,靠近匍匐在地的大野治长,耳语了一番。

治长已经半死不活,但听了信十郎之言,猛从地上坐起身来,对侍童们喊道:“快伺候右府更衣!”

十七岁的土肥庄五郎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了一面小镜子,为秀赖梳发。庄五郎亦留着额发,貌若女郎。

梳完头,庄五郎将手中的镜子递与秀赖,道:“愿大人身体安康,万事如意!”这是早上一贯的问安,但此时此地听到这些,却不免令人脊背发凉。

“半三郎、十三郎,快来捶背!”

“是。”

若说土肥庄五郎如个正值妙龄的女子,高桥半三郎和十三郎兄弟则似还末长全的小女孩。高桥兄弟跪在秀赖左右,为他捶背。此时,秀赖才看了看镜子。在此之前,他还未完全从睡梦中醒来,眼皮和舌头都像醉酒一样不听使唤。他自无法定下心来,一脸茫然,看到镜中的自己,才慢慢恢复了生气。

“好了,”他拨开肩上二人的手,道“辛苦了。”说完这句慰劳之词,秀赖抬首,眼睛刚好对着从高窗射进来的阳光,遂慌忙低下头。

大野治长已经无法动弹。他若能起身,定也想亲自去见见敌方大将。

奥原信十郎丰政走了出去。此景已经令他不忍再看,他心中生悲,只欲号啕大哭…

信十郎拭了拭眼角的泪水,抬头望着天空。天空暗云浮动,从密密的云层间洒下了少许阳光。看看太阳,约已到了巳时。外面不再那么闷热,顺着河道吹过来的风轻轻拂动着低垂的柳枝。

治长终于熬成名副其实的大坂城辅政,可是,此前多年,他究竟有何作为?自从片桐且元离去,又经历了去岁冬役,他立时成了让人刮目相看的大才,只可叹大坂城和他的命运都已到了尽头。“就是爬着,也要去见一见井伊…”在他这种赤胆忠心面前,石头也会动心,井伊直孝怎会无动于衷?他若能表现出如此气概,大御所怕真会饶他一命。

但信十郎走出门外之后,治长依然未能动身,只道:“虽有亲自前去交涉之心,但你看我这样子…速水,就拜托你去走一趟了。”

“遵命!”

“就说这一切都是大野治长的过错…右府完全不知情…”

速水嘴唇颤抖道:“好了,我去了。”他显出一副争强好胜的样子,来到信十郎面前。

“请让在下跟去,负责护卫。”信十郎道。

“不!”速水斩钉截铁拒绝,理了理后背上的小旗,朝着井伊的马印大步走去,显得越发有气魄了。

信十郎想象着速水甲斐守手持武刀的样子,不由苦笑。此人太好强了。

剑可以柔软自如,刀却不能。现在他乃是使者,是前往对方军营乞命,如此好强,如何能完成便命?

奥原信十郎慌忙追出几步,转念一想,又停了下来。他的出入已经让敌军知道了秀赖母子的藏身之处,既然已知,就应该在此处竖上马印,可马印却已在郡良列和渡边内藏助等人自杀的时候毁去了。罢,罢,败军之将乞命,其实不必过于拘泥。信十郎这样一想,又回到了仓房。

速水甲斐正如信十郎忧心的那样,昂首挺胸,进了竖着井伊直孝马印的大帐。

“军使,辛苦了!”不见本多上野介的身影,迎接甲斐守的是井伊直孝、安藤重信和阿部正次三人。

当一人将生死置之度外时,自会勇气备生。但其勇若事起仓促,只会令人惊而不惧。若平时少了磨炼,勇则勇矣,乃是莽撞;能加上平日修炼,才可谓智勇双全。速水甲斐守便属莽撞。死且不惧,我还怕甚!他为秀赖母子乞命而来,却绝未想过自己活命,正因如此,才显得骄横无礼。但照实言之,他的强硬不过出于内心胆怯,虽决心一死,他却是因惧而故作强势。乱世之人多历生死,故喜虚张声势,速水甲斐守亦然,他作为败军之将,甚至忘了自己首先应听对方吩咐。

在井伊、安藤和阿部三人的引领下,速水甲斐守走进军帐,马上道:“守久奉右大臣丰臣秀赖之命前来出使。快备座。”

备座?

要是家康听到,自会开怀大笑,拍膝褒扬:“毫不惧死,真乃勇士!”

但现在他对面诸人同样血气方刚。井伊直孝立时便面带愠色,语带嘲讽:“你的见识还真高明。城池烧了,右大臣还是右大臣吗?”

这几句交涉便注定了此日之悲,只是双方事后才知。

“右府的一切都是大野修理一手把持,想必大御所和将军均知。”

“是,不把城池烧掉尚不甘心,真是遗憾啊。”安藤重信语气里带着嘲讽“休要说那么些废话。赶快进入正题!秀赖公打算何时投降?我想问问具体时辰,也好去请求将军大人吩咐。”他似更熟悉谈判。

“正午从樱御门出来。”

“正午…这么说还有一个时辰?”

“正是。我早就说过,右府母子若能活命,不管如何问罪我等,我等皆无异议。请务必对有府以礼相待…”

井伊直孝不由得笑出声来“以礼相待?你是说让他腾云驾雾不成?秀赖乃是两度谋叛之大罪人,现在的身份乃是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