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说笑了一阵,摄魂叟这才正色问道:“刚才路上问你驼子这次来到关内的目的,你说等会儿坐下来慢慢谈,现在总该是时候了吧?”

可是,龙虎头陀横行江湖数十年,阅人不计其数,压根儿就没见到过像玄龙这样根骨的少年,因为自己尚未收过徒弟,早安心要将这个境遇欠佳的少年收归门下。上次五台官道上给清净上人冲散,事后已是懊悔不已,现在再度碰上,见玄龙业已沦入丐行伍,认为时机较上次更好,如何还肯轻易放过?

玄龙听得心中一紧。

他唱的是:牛马猪狗羊,我不杀他,谁杀?早死早升天,我心是佛心。善哉,罗汉之中本有操刀人。

赵大官人一面肃客,一面谦逊地笑道:“见性成佛,不立文字,还不是上人训诲有方么?”

因为此魔贪财好色,走到哪儿也不会干出好事来,忽然在汉中附近出现,当然不是好征兆。

此事神驼本来可以不管,可是,神驼天性嫉恶,既然发现此魔行踪,便感到有跟踪一察究竟之必要。就在神驼前辈招呼我加紧脚程随后追去的当儿,我们身后忽然卷起一阵劲风,劲风过处,一个身穿青灰罩袍的老者已从我俩身旁擦身而过。看样子这位老者似想追上前面的半纯阳,所以走得很急。因为走得急,以致连朝我们看都没有看上一眼,便飞也似地追向前面身影愈来愈小的半纯阳鲁平,这位老者如此急赶,我和神驼前辈的行藏固未被其识破,但如此一来,我无法看清老者之面貌,故一时也无法猜透老者为何许人。

据神驼前辈从老者擦身而过时所带动的劲风来推测,此一老者很可能是传闻中洞庭异叟。”

听至此处,长腿讶然道:“什么?洞庭异叟?”

大头继续说下去道:“神驼前辈并未断定此老就是洞庭异叟方正公,只说是有点相像罢了。假如此老真是洞庭异叟的话,这种现象就越发令人迷惑了。”

“洞庭异叟和摄魂叟常被人们合起来称为‘风尘双叟’,与咱们师傅摄魂叟齐名。洞庭异叟和咱们师傅虽然并称风尘双叟,但两者脾性却是大不相同。咱们师傅摄魂叟为人诙谐随和,游戏风尘,不拘小节。洞庭叟却极重名气,一生从不服人。因为被人家和咱们师傅合在一起并称武林双叟,心下甚不以为然,几番三次找咱们师傅印证武学,声明输的一方便须将‘叟’字从绰号上删去,大有‘武林不容二叟并存’之意。咱们师傅虽然不怕他,但因为这是一种无谓之争,输了冤枉,赢了除掉多结一怨外,也不见得有什么荣耀。所以,每逢洞庭异叟找上门来时,不是推托便是避不见面,免得多惹麻烦,贻笑于同道。但此老性情固执,言出必行,从不更改。又因为自视甚高,虽然几次都跟咱们师傅走成顶面,只要咱们师傅不先动手,他也决不肯先动手。只是一味地出言无状,想激起咱们师傅真火,让咱们师傅先动手,好送他平生之愿。可是,别的我大头不敢吹,谈涵养,咱们师傅确实炉火纯青。他既不输口,也不动手,每次都逗得洞庭异叟暴跳如雷,破口大骂,悻悻而去。看样子,这种‘一字恩怨’的争执早晚总要爆发开来哩!

洞庭异叟的武功和他的为人一样,练的是一种阳刚之极的少阳掌,以‘少阳七式’闻名于武林。别看他那套‘少阳拳’仅有区区七式,但要知道他那种少阳掌每一掌发出来,力道都不下千斤之重,真个是拳落之处,可破石裂碑。若是火候不够的人,恐怕连他半掌也挡阻不住哩!此老虽然固执成性,自高自大,生平却无什么劣迹,只要不当面损及他的尊严,从不出手伤人。可算得也是一位正派人物。可是,他怎会远自洞庭赶来汉中,紧紧迫在声明狼藉的邙山淫道半纯阳之后的呢?由于时间匆促,所以我在进镇的路口仅在‘人’字记号内搁了两颗小石块,表示发现了两个极为利害的可疑人物,而没有时间再加上详细说明的记号。

后来,进镇之后,走在我们前面那位颇似洞庭异叟的老者似乎并无停留西水镇之意,脚下步伐虽因走在处所稍形缓慢,但两眼仍然朝前平视,我们知道,那个半纯阳可能已经穿镇而出。所以,我又留下‘过而不留’的记号,就这样半纯阳走在最前面,那位老者走在中间,我和神驼前辈走在最后,一个钉着一个,直追到这座疏林之前,我留下了加急迫人的信号。”

说至此处,大头似乎有点口渴,探手解下腰间葫芦,骨都都地一口连着一口痛喝起来。

若在平时,长腿乞儿早已伸手去抢了,此刻因为听得人神,不但不去抢葫芦,反而连连催促道:“以后呢?那个老者是不是洞庭异叟?他为什么要追半纯阳?半纯阳又是干什么来的?咱们师傅和神驼前辈呢?你怎地一人赶回来?…快喝呀!快说呀!”

大头见长腿猴急成那副样子,反倒卖起关子来。

他慢条斯理地笑道:“真是年轻人心浮气躁,话得一句一句地说呀,你急个啥?”

长腿给他逗得直光火,又不敢得罪他,怕他耍起赖来关子卖得更多,只好朝玄龙递着眼色。

玄龙会意,便立即朝大头乞儿笑着央求道:”就请大头师兄,您您老继续说下去吧!”

虽然玄龙这句“您老”中充满了调笑意味,实在是凑合着他们师兄弟的脾气说着玩的,大头乞儿听来却是受用异常。忍不住哈哈笑道:“还是这位吊眼师弟有出息,我大头师兄将来倒要确实地提拔提拔你才好哩!”

玄龙顺口笑着谢了。长腿却在一边拼命吐口水,一面吐一面用脚板出力地蹭踏。

大头乞儿将长腿折腾了好一阵子,这才接下去说道:“穿过这座疏林,再下去不过里许,便是一座道观。在我和神驼赶近道观之际,已经不见了半纯阳的踪影。那位形似洞庭异叟的老者在行至观前之后,仅约略张望了一下,便即人观而去。依推测,半纯阳想是亦已人观无疑。神驼前辈到底是艺高胆大,回头朝我招招手,竟一迳跟进观去。我在观外显目处留下了指向标记,便也随后向观内走了进去。

我进观后,第一件事是证实了那位跟在半纯阳鲁平身后紧追不舍,颇似洞庭异叟的老者,正是洞庭异叟本人。

这时,宽广的三清殿上,邙山半纯阳正和洞庭异叟距离二丈左右相对站定,殿角负手站着一个四十上下的道人。这位道人颈上生着一个茶杯粗细的肉瘤,甚为碍眼。不消说得,此道人便是师傅他老人时常提及的‘葫芦真人余双’了。

再看殿下,神驼前辈正笑嘻嘻地抱膝坐在台阶上,见我进去,朝我招招手,吩咐我在他的身边坐下,一面对我挤眼说道:‘大头,这儿是三清圣地,咱们虽然心地洁净,身上却可脏得紧,就在这阶石上将就着坐一会儿吧。”

神驼前辈这一句自我解嘲的话却使殿上的洞庭异叟多了心,回头瞪眼朝神驼喝道:‘一元经为武林至宝,人人有份,有德有能者居之。你驼子能来,我方某人便来不得么?等方某人这厢有了交代,少不得还要向你这位心地洁净的神偷请教两手呢!”

洞庭异叟向神驼前辈喝罢,又回过头去朝半纯阳喝道:‘怎么样,你半纯阳到底是说也不说?”

当洞庭异叟提到‘一元经’几个字时,只见神驼前辈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异样光彩,似惊似喜,似疑似骇。虽然那种神色变化只是稍现即隐,却已被我看在眼里。

这时候,我也是大吃一惊。记得师傅他老人家说过,这部‘一元经’乃是当年达摩祖师面壁九年之后,心灵由静生明,由明生慧,所写下来的一部上乘心诀。至于这本‘一元经’究有几许妙用我也说不上来。只晓得这是一部不世之宝,谁人获得便可修成半仙之体,成为武林第一人,无敌于天下。就是普通不懂武功的人得到,参照经中培灵摄养之道去做,也可延年益寿,有寿期彭祖之望。

不过师傅他老人家说过,这部‘一元经’自达摩祖师四传至宏忍祖师之后,即已下落不明,听洞庭异叟口气,他和半纯阳这一次的追逐行为,竟是为了这部近乎神话传说的‘一元经’呢!

怪不得神驼前辈闻言脸色遽变,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实在太惊人了。当下,只听得洞庭异叟对面的半纯阳鲁平在一阵干笑之后,冷冷地说道:‘好个洞庭异叟,别这样拉长了面孔吓唬人好不好?现在在场的诸位,包括我半纯阳在内,可谁也不是你洞庭异叟的晚辈后生哩!”

洞庭异叟闻言,须眉怒张。吼道:‘在老夫面前少抖风凉,老夫只问你说与不说?”

半纯阳又是一阵干笑,右手抚着衣底革囊,冷冷反问道:‘方老前辈,倒是你先说清楚点,你到底要我半纯阳说些什么?”

洞庭异叟怒声说道:‘“一元经”的下落!”

半纯阳干笑道:‘我半纯阳的为人,江湖上不是没有个传闻,假如我半纯阳已经晓得了“一元经”的真正下落,还会等到现在你来不成?”

洞庭异叟闻言一怔,随即又怒问道:‘老夫在潼关向你查问时,你为什么一声不响地掉头就跑?”

半纯阳干笑道:‘怕你呀,方老前辈!你竟不知道你那“少阳七式”有多利害么?”

洞庭异叟哪有听不出半纯阳语含讽刺之理,便也冷笑道:‘不相信么?下去试试也可以。”

半纯阳冷笑道:‘试又何妨?”

就在双方这种剑拔弩张的当儿,观外忽然有人一路笑着走了进来,嘴里在嚷道:‘好消息,好消息,既然是见者有份,我臭化子少不得也要来凑上一腿了。”

走进来的正是咱们师傅摄魂叟。

神驼一见咱们师傅进门,拍手笑道:‘臭化子来得正是时候,你们武林二叟不妨趁现在闲着无事把那个“叟”字解决了吧,横竖闲着也是闲着。”

咱们师傅骂道:‘驼鬼,你少耍风凉,臭化子耳朵长,三里之外就听得洞庭方兄向你下了战书啦!你驼子要是怕挨揍的话,现在拔脚就跑还来得及。”

咱们师傅进门之后,各人的脸色均都一变,洞庭异叟是双目圆睁,恨不得要将咱们师傅一口吞下,葫芦道人眉头紧皱,仿佛在饭碗里吃出了蛀米虫似地,半纯阳烧饼脸上的两只金鱼眼尽是翻滚不定,右手始终不离衣底那只革囊,只有神驼前辈又说又笑,乐得拍手哈哈。

师傅见场面并没有多紧张,便吩咐我先回林中,招呼你俩同去观中会齐,观中现在发展到什么程度?我因为走得太早,也就不得而知了。”

长腿乞儿最是性急,一听观中有这等热闹场面,倒反怪大头噜嗦,平空耗去许多时光。

等大头乞儿语音一歇,霍地自地上跳起,背上破席包,拉起玄龙便往林外跑。

里把路,转眼便已来到。

三小来至观前五六丈地,忽见观内先后走出三人,走在最前面,干笑不已的,正是邙山半纯阳鲁平。半纯阳后面紧跟着那个颈子上长了茶杯粗细肉瘤的葫芦道人余双。再后面便是那位面如紫铜板,性燥如火,自尊自大的洞庭异叟方正公。

三人出观后,半纯阳和余双做了一路,人东而去,洞庭异叟停步十字路口,响起春雷似地的喉咙,朝着半纯阳的背影大声喝道:“半纯阳,你可听清楚点,适才之言如发现有半句不真不实之处,看我洞庭湖姓方的有没有能耐宰了你!”

半纯阳已经下去十来丈远,闻言掉头干笑一声道:“嘿,要想宰我姓鲁的,恐怕还得再拜高人重练过三五十年呢!”

说完,头也不回,一溜烟似地飘然而去。

这时,观门口探出一颗又回又大头颅,朝十字路口恨声不绝的洞庭异叟喊道:“方当家的不进来喝两杯解渴么?”

洞庭异叟冷笑一声道:“你驼子等着罢!”

说完,板着一张紫铜脸,冷笑而去。

神驼哈哈一阵大笑,向三小招招手,四人一起走进观中。

三清殿上已经摆好一张供桌,摄魂叟正从殿旁侧门内走出,手上托着一只大木盘,木盘里有菜也有酒。

神驼一见,哈哈笑道:“还是叫化子的鼻子长,葫芦道人孝敬他师叔半纯阳的一点酒菜想不到结果却进了咱们几个备懒鬼的肚皮。”

二老三小,五个人,围着供桌一站,既不用凳子,也不用筷子,说说笑笑,吵吵闹闹地,就这样大吃大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