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陪护工，就是做病人的贴身服务员，病人上厕所，要扶他去，如果病人正输着液，则要一手扶病人，一手将药瓶高高举起；病人出汗了，要给他擦身子；病人呕吐了，要为ฦ他擦秽物；还要随时细心观察病人的症状，随时通知医生或护士。总之ใ，病人最亲近的家属可能做的一切，你都得做。我不知道一般的地方แ医院有没有这样的陪护工，反正煤矿医院是有的，那是因为去矿医院就治的，有一部ຖ分并非病人，而是伤员。在煤矿，死人的事不会经常生，伤人的事却是经常生的，坑道的顶棚塌了，把石头背上矿车的时候背上的皮撕掉了，放炮的时候没来得及躲到安全地带，飞扬的石块把头砸了，更严重一点的，瓦斯爆炸了，诸如此类，都对矿工的生命带来极大的威แ胁，当他们幸免于难，被救护车送进医院的时候，往往是满脸满身的血污。对这样的伤员，当然是矿上拿钱医治，某些家属或是抽不出时间陪护，或是跟矿上赌气不愿意陪护，医院就要拿钱请陪护工。
他成了第一个从群体中分裂出来的人。
这其间，我高中毕业了。进入高中之后，虽然我的成绩一直是全年级第一名，但高考时我也没能上统招线。矿上办了这么เ多届高中，就没有一个人高考上过统招线。学校的老师全都是矿上的高中毕业生，他们的能力培养不出大学生。技校生倒是每年都能考上几个，考上大学是不行的，我们学校推出去的大学生，全都是代培。
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佳玉离开了矿区。
矿上由此做出了处理决定：佳玉的母亲被罚款三千元，其余人众，不管是打人还是被打，只要那天上了山，参加了械斗，都被罚款五百元。马建是未成年人，没被罚款，但学校给了他处分：留校察看。至于那ว片荒山，既然已经开垦出来，就让他们种上庄稼吧，为ฦ此，矿上评出了八家困难户，只允许这八家上去种地，每人分一小块儿。佳玉一家分得最多，共五分地。马建家里也分得了两分地。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望一会儿矿区，又看一看不远处默默劳动着的母女。初秋的阳光就跟盛夏一样咬人，她们挥洒着汗水，翻耕着土地，她们就像长在土地上的两棵庄稼，相依为命……
但在我看来，男生对佳玉不友好，最重要的原因是马建的挑唆。马建秉承了他母亲的遗传，穷，却看不出他穷，加之他本来就长得浓眉大眼，个子也高，于是干脆ะ保持一副花花公子的形象，老师抽他起来回答问题，他的第一个动作必然是吹头；他的头很长，不仅遮住了眼睛，也遮住了鼻梁。不仅如此，他还天不怕地不怕，班上有同学受了外班同学的欺负，只要被欺负的不是佳玉，他都出面打抱不平。由于这样，男生们都很敬服他，他马建不喜欢佳玉，其他男生也跟着不喜欢……
对佳玉来说，上早ຉ自习迟到是经常的事，老师们都知道她家里穷，也知道她最迟凌晨五点就要去锅炉房捡二炭，因此从没有批评过她，班主任还对她说：如果来不及，你不必来上早ຉ自习。班主任的意思是她来不来都无所谓，因为她的成绩很差ๆ，但佳玉每次都来了，尽管不能准时。我坐在她的后排，正好听得见她读书的声音，看得见她读书的样子。她的声音像是被热炭灰烙过，带一点生生涩涩的糊味儿。不管是读语文还是读英语，她都朝里墙侧着脸，紧紧地皱着眉头，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咬得忒狠，听起来不是在读书，而是在咬书。特别ี是老师要求背诵的部分，她读得尤其辛苦，照着书本念一句，又眯着眼睛复述一遍，可是她很难把一句话复述完整，搅来搅去的，就是说不下去，但她不甘心，痛苦地耸着眉毛，在那里跟自己较劲。我们背书是不背标点的，除非鲁迅先生的文章，老师说，鲁迅先生所用的每一个标点，都具有非凡的意义；而佳玉背书，不管是谁的文章，她都要把标点背出来，有时候为ฦ了把一个标点背正确，她要花去很长时间，比如“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后面是一个ฐ逗号，她就要背成“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逗号”，可一不小心，逗号就说成了句号，她很气恼，把书本往桌面上一扣，“逗号逗号逗号……”这么说上一长串，揉一揉酸的腮帮，再背下一句。如此，很短的一段话，我们只需要几分钟就能背下来的，她却要花去整整一节课，而且根本就没记住；虽然老师从没在课堂上抽她背过课文，但我敢肯定，只要放下书本，她就什么เ也不知道了。
从各种迹象判断，王小花是自杀。
傍晚，莓子踏着春天的夕阳把放在河滩上的牛拉回圈里之后，她就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去看一看王小花。
不管是给谁做的，只要你愿意卖，我都愿意出高价买下来。
这时候，月牙滩来了一个采风的青年作家。这个长着茂密头的高个子作家来自省城，选定月牙滩并非有意为之ใ：他到了清溪河，坐汽艇沿河而上，看到เ月牙滩美丽得凄楚的风光，看到在这片泥土上劳作的人，不是老人就是妇女，于是就下船了。他腊月出来采风的目的，就是想看看在春节将至的时节，留守在泥土上的人以怎样的心情期待外出打工的亲人，是想他们归来还是希望他们继续在外面挣钱？经村长介绍，作家找到เ李温家，因为李温家房屋宽敞，可以住处。谁知，李温听村长说来的是一个写书的人，大门也不让进。村长只得把作家安排在村小里，打开一间屋让作家住下。这间屋是教师宿舍，几块破砖围成的土灶，被柴烟熏得漆黑，一架烂朽朽的单人床上，蜷缩着一床布满红点子的被盖。那些红点子是虱子的血，红点子的旁้边，往往粘着一张淡绿色的虱子皮。作家说，放假了，老师为什么不把被盖收回去？村长异常尴尬。村长是一个五十余岁长着两颗长门牙的老实人，他嗫嚅半天才说，村小里现在已经没老师了，以前有三个ฐ，两个月牙滩的，去年打工ื走了，还剩一个ฐ，对河村上的，那两人走后，他一个人上六个年级的课，坚持到今年冬天，也出去打工了，被盖就是他的，走得急，连被盖也没收，招呼也没打。作家沉思着点了点头。村长说，你住这里，吃的东西我每天让我儿子给你送。作家说感谢，太感谢了，问这村里哪几家可以采访，村长想了想，点出了莓子，又点出了映红。他本来想说王小花，吞回去了，他怕作家把那些丑陋的事情捅出去，李温就会要了他的命。村长说，我家里忙活，就不领你去了。作家说不必，你把路指给我就是。
笑话我是你的权利，王小花说，这月牙滩谁不在笑话我？怪只怪那狗日的李温，他前年在下坝淘沙，把我叫上他的船，强奸了我，后来又引诱我，让我跟他睡，一睡就是一年多，他说要跟我结婚，可他是诓我，心里想的是把我玩够了就扔掉。我说要告他，他就把我许给他儿子。我是没有办法才答应下来的……中生那ว个小杂种，分明知道我跟他爸的那层关系，不答应也就算了，可他又答应下来，把我接进屋，一刻钟也不跟我同房就跑了，把我撂在家里天天受气……王小花又哭起来，边哭边恶狠狠地说，那ว老婆娘本来不知道，可李温见他儿子走了，又来跟我睡，被她逮住了。我也是女人，我也有廉耻，现在，我的脸丢尽了。
圈门边站着一个人，把莓子吓了一跳。
回到家里，莓子上气不接下气。王小花跟了另外的男人？这么快就跟了另外的男ç人？莓子觉得其中透露出一个可怕的信息：如果王小花的事情是真的，闹将出去，整条河上的人对新媳妇都不再信任了；要是这信息传到浙江，传到เ春阳的耳朵里，他会怎么想呢？
正因为春阳不能回来，莓子才想去看他。映红不愿同去，她只好去约李中ณ生的女人王小花。她打心眼儿里不愿意约王小花。王小花是个孤僻的人，也是个充满怨恨的人，她和莓子同一天嫁到月牙滩，但月牙滩几乎没有人看到เ过她的笑脸，莓子几次在田à间地头遇见她，每次都想给她打招呼，可她都阴着脸匆匆忙忙从莓子身边挤过去。莓子拿不准这次去约她，她是否愿意理自己，但没有办法，趁时间还不算晚，就硬着头皮朝中生家走去。中生家离村子主居地较远，在月牙滩东头，单门独户。房子很漂亮，三大间青砖瓦房一字儿排开，牛棚和猪圈在偏厦里，与正房隔开好几米远，中间地带的沃土里种了果树，既吸收了养分又吸收了臭味。门前的院坝里铺着平平整整的石板。院坝之外就是竹林，密密实实的，一派凤尾森森的富贵祥和。莓子想，王小花嫁了这么富庶的人家，王小花是有福的，她真不该怨恨什么。
侯校长短促地嗯了一声，仿佛以此表明：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徐瑞星感觉到自己的聪明并没达到เ预期的效果。侯校长接着说，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汪文强和江玲都跟花远辉一样去了五中，你想想，你跟五中ณ哪些老师相熟？你跟他们的教务主任黄川熟ງ不熟ງ？
徐瑞星说应该是吧，特别是康老师，你知道她这人，谨慎得不得了的。
徐瑞星恼怒了。他既恼怒吴二娃不理会他的眼神，也恼怒黄川竟然不相信他，还打电话去查证，尤其让他恼怒的是，他一再对自己强调：我给出那三个学生，并不是为了钱，可吴二娃请这趟客，却是沾了他的光！吴二娃说到“一千二”时的那ว种口气，分明把他的全部目的都归结到钱字上去了。而且他认定，当时陆霞把他介绍给黄川，并不仅仅是在领ๆ导面前讨好卖乖，还想从中ณ赚取好处费。一定是这样的！也就是说，这件事情一开始就和钱挂上钩了。
在老婆孩子面前，他就跟在学生面前有着同样的心态，他要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一个从各方面都靠得住的人。卖掉那ว三个学生得到的一万多块钱，他之所以没交给邹静，不是想建小金库，而是他意识到，不管有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自己伸手从黄川手里接钱的时候，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屈辱感。他不能把这份屈辱传递给妻子。他是打算等高考结束后，说是学校的奖金，再将那笔钱交给妻子的。
这个星期六的晚上，两口子躺在床上，邹้静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她哪里知道，徐瑞星现在最怕听到เ的，就是“请客”两个字！他把二中一个尖子生给了五中，难道就有资格请客吗？那五千块钱，徐瑞星没有交给邹静——他以前哪怕得了个精神文明奖，了二十块奖金，都是一分不少地交给老婆的——也没去存银行，而是放在了书架最顶层，夹在一本破书里。邹静从不去翻他的书柜，他放到顶层，是怕儿子丁丁去乱翻……邹้静说请客，已经把徐瑞星刺๐伤了，等她说到何维的名字时，那个名字就像涂在刀尖上的毒，让徐瑞星立即起了反应。他跑进厕所，干呕了好一阵。
但桂主任及时地安了他的心。这天，桂主ว任走到他面前，手肘支在他的桌面上，凑近他的脸说，龟儿子，五中ณ在报复！徐瑞星愣了一下，说，嗯，对，肯定是报复……可他们是用什么手段把花远辉弄过去的呢？
他从来就没奢望过让邹静去图书室，虽然二中ณ图书室的藏书非常可怜，在里面当个管理员，并不需要多高的文化，但徐瑞星从没想过让侯校长把她安排到那ว里面去。他觉得图书室的工ื作太好，不是邹静能去得了的，何况管理员已经编。他只是请求侯校长，能不能在总务处给她一个位置？跑腿买个办公用品啥的，或者去守女生宿舍，再不行，进学生食堂也可以。就只差说在学校当清洁工ื打扫厕所了。
我知道你不懂，像你这种油滑惯了的人！
要不是你老婆讨好卖乖，他怎么เ知道有我这个ฐ人？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你介绍千个万个ฐ，也不该介绍我。你这是害我呀！要是二中知道了，哪怕我啥也没干，也只能卷起铺盖走人！
我们一同走进佳玉的病房。
佳玉的鼻子里插着输氧管，手臂上插着输血管。血袋里乌红乌ไ红的液体，一滴一滴，流进她的身体。可是她没有知觉。她又处于昏迷之中。住进医院不到一天，她的变化让我害怕。她好像被突然抽空了一样，瘦成了皮包骨头。或许，她前些日就是这样瘦，只是被她的精气神硬撑着，因此不引人注意。
教师招聘考试那ว天，佳玉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可她一刻๑也没有安定过，嘴唇翕动着，身体还常常抽搐。战小军坐在她的头边，俯身对她说，不要想到什么เ鬼考试了，你是乞丐我也要你。战小军的话很平静，可是，佳玉的眼角流出了两ä行晶亮的泪水，而且嘴唇不再翕动，身体也不再抽搐了。
十余天之后，佳玉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开始流鼻血，血水怎么เ止也止不住。没办法的时候，只好朝鼻孔里塞棉花，不多一会儿，棉花就变成了紫ใ黑色的血团子。她一边输血，一边流血，那些输进去的血液，还没开始工作就流出来了。她的身体已经拒绝任何生命的给养。